刘尚缓步走向玉瑄宫,目光落在前方掌灯的十岁孩童身上。那小小的身影让他想起初遇顺泰时的情景——干瘦矮小,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孱弱。那时的顺泰一见生人便如受惊的小猫般蜷缩在角落,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随从唤了许久,他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耷拉着脑袋,踟蹰不前。直到刘尚俯身慈祥地问他的名字,牵起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那双眼眸才渐渐有了光亮。
顺泰身上有张廷儿时的影子,都生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学什么都快。但张廷又与顺泰不同,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刘尚,眼中满是讨好。他装作听话孝顺,一度让渴望有子的刘尚倾心偏爱,甚至收为义子。
然而豺狼养得再久也难驯野性,张廷虽处处谨慎,仍被刘尚窥破心思。刘尚百感交集,总有意无意地提醒:孩子大了,就有主意,由不得爹。张廷每每以孝言明志,却让刘尚越发觉得刻意,开始怀疑他的出身。派人细查当年送往集稷山密训人员的花名册,上面明确记载张廷系泰德之耻时阵亡的都统张梁之子。因张梁全家皆殁于战乱,只得再遣人至其老家寻访远亲,所得描述皆无疑处。然而刘尚始终不信,常思忖其中是否还有未查明的隐情。若真如此,候正司这些孩子中还有无可疑之人?他又还能相信谁?
带着满腹疑虑,刘尚一路沉思不语。忽闻一声鸦啼,他停住脚步,抬头见一只黑鸦立于枯枝高处,声声哀鸣。
顺泰忙请示:总管,要派人驱赶这乌鸦吗?
刘尚目光凝重,缓缓摇头:夫立于此,犹燕之巢于幕上。自身尚且如此,何必对他人赶尽杀绝?何况驱之不尽,反受其扰。
总管说的,顺泰不太明白。
不必管它。天快亮了,太后该起了。去把张廷找回来,让他在候正司候着,咱家有话要问。
福宁宫外,瞻亲王捧着儿子的头颅,悲悲切切地跪在宫门前台阶下。康闾听闻小太监贵喜来报,睡眼惺忪地问何事这般早来扰。当贵喜附耳低语后,康闾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祁国公被杀了?
回大人,就两个时辰前的事。祁国公府一个活口没留,国公爷也被砍了头。
康闾闻言轻笑:有意思,那世子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吴彦辰刚回来就成了无头鬼,只是在建安城动手,也太肆无忌惮了。
贵喜摇头道:小的问了候正司的人,那世子今夜本已出城,后来又无故折返,直杀入祁国公府。沿街百姓看见世子的侍卫赫衡先抱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出来,因天色已晚,又听得杀声震天,都吓得不敢探头细看,故无人看清那女子容貌,便有人说北胡世子是为这女子才血洗祁国公府。只是都知道,进过那府里的女子,便是活着也废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康闾叹道,这小国公就是看不破,这下好了,真真做了花下鬼,可惜了了。他隔窗望着跪在外头哭天抹泪的瞻亲王,心下暗忖:该!老天倒是公平,真真现世报。
康闾打定主意,揭开熏笼盖子,将脸凑近熏烟,立刻被熏得双眼通红、泪流满面。趁着这股劲,他让贵喜开门,做出一副悲恸神色,小跑到瞻亲王身旁,如丧考妣般哭道:祁国公英年早逝,奴才闻之如晴天霹雳,实是洞心骇耳,心如万箭穿穿,痛不堪言。只是王爷,皇上这会儿在万禧宫,您还是先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仔细伤了身子。
本王知道皇上不在这儿。瞻亲王泣不成声,本王的书儿惨死,却因律法制约不能擅自擒拿李桇领。如今只有皇上能为本王做主,本王就跪在这里等皇上!
康闾故意道:王爷的冤屈奴才都明白,就算冒着冲撞皇上的风险,也要帮王爷通传。只是……
康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康闾连叹三声,故作欲言又止,终于在瞻亲王再三追问下方道:王爷您是知道的,这宫里奴才只是个小角色。听说王爷来时遇见了刘总管,他老人家才是宫里掌事公公中的这个。康闾边说边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奴才才是这个,人微言轻。王爷的事情,奴才能做的也就是通传,大事还得靠刘总管,您还是先将石统领先放了吧。
天子富于春秋,太后虽未直接垂帘听政,然景泰元年、二年,制命出于帷幄,威福假于内官,应氏一族食封倍增。科举案发,太后还政天子,却在年节之时便要召集宗亲百官女眷入宫,每每自诩为前朝刘太后,有吕、武之才,却无吕、武之恶。当年的秦淑妃因何而死,公公也是亲眼目睹,皇上仁孝,事情后来也不了了之,可怜尸骨都不能入土为安。这刘尚更是仗着是太后亲信,对皇上也有救驾、拥立之功,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弄了个候正司耀武扬威。今日故意延迟时机,致使奸人虐杀吾儿,本王定要杀杀他的锐气,报了这些年受的鸟气!本王就在此跪着等皇上上朝,让满朝文武看看本王为国鞠躬尽瘁,得到的是无子送终的下场,定要皇上给本王个公道!
康闾听瞻亲王今日所言皆是对太后的大不敬,嘴上劝他慎言,字字句句却在拱火:王爷慎言,隔墙有耳。奴才这就去禀报皇上。说完故意东张西望,装作真有人偷听一般,唯恐瞻亲王不知四处皆是眼线。
康闾此番不敢耽搁,亲自跑了趟万禧宫。到时景宗还搂着萧汐湄酣睡,康闾只在门外小声呼唤万禧宫掌事宫女昭晴。昭晴知非急事康闾绝不会此时前来,硬着头皮先唤醒了萧汐湄。萧汐湄懒懒披衣起身,细听康闾回禀后,莞尔一笑:真有意思,那本宫得赶紧伺候皇上上朝。
自应皇后被贬冷宫,中宫之位悬置已久。景宗本想扶正萧汐湄,却遭应太后领着宗亲反对,特别是瞻亲王和李鼎虢竟说萧汐湄不能顺意奉太后,不遵孝悌如何母仪天下。景宗偏安江南,还需借助江南氏族财力,只因萧汐湄出身低微,家中无势力,只得作罢。幸而萧汐湄肚子争气,生了景宗唯一的皇子,母凭子贵,应太后才许了她协理后宫之名,金册玉牒送进万禧宫,堵了悠悠众口。
有名无实的萧汐湄将这一切记在心里,并与康闾结为同盟,只盼他日能真正成为后宫之主,再不用仰人鼻息。
天色渐明,景宗起身上朝。萧汐湄也无心安睡,倚窗看景。窗外海棠吐露新芽,娇滴如醉,细看还有几个花蕾敛色待放。
昭晴忙喜道:正月海棠开花,怕是有什么吉兆呢。奴婢恭喜娘娘!
萧汐湄嘴角微撇,白了她一眼,将窗户推上,却掩不住喜色:开个花也值得大惊小怪。这天可算是要暖了,今儿个天好,伺候本宫梳洗,一会就去玉瑄宫给那位请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