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伙计大声怒喝:“哪来的混不吝,敢在我们福熙楼的地界撒野!欺负一个弱女子,活腻了不成?兄弟们,给我打!”
众人应声而上,棍棒齐飞,与那四人扭打在一起。人多势众之下,四个流氓很快落了下风,鼻青脸肿地四散逃窜。几个伙计还要再追,却被领头人拦住:“穷寇莫追!”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指向桥对面灯火通明的楼宇,对云依依温和笑道:“姑娘受惊了。我们是福熙楼的伙计,已经没事了。”
云依依这才惊觉自己竟逃到了福熙楼前。她顾不得细想,急忙拉住伙计的衣袖,声音发颤:“我的丫鬟彩月方才被他们打昏在奇云桥左边的巷子里,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她!”
伙计看着衣衫不整的云依依,善意提醒:“姑娘的衣服破了,不如先到店里换身衣裳。我们这就派人去找,您描述下丫鬟的相貌就好。”
云依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外衫已被撕得褴褛,虽未露肌肤,却也羞窘难当。她慌乱地拢住残破的衣襟,简单描述了彩月的模样。伙计立即吩咐众人分头寻找,她只得跟着他走进这个她最不愿踏足的地方。
云依依的绣鞋当踏上青石台阶,福熙楼的朱漆铜环便荡开一片虚浮的光。她抬眼四顾,只觉满眼的陌生。牌匾仍是红木镶金,那原是瑞富楼三字的位置,如今却嵌着福熙楼三字,金粉簇新,可这已是云家老店唯一的传承。记忆中的瑞冨楼在这里早已无踪可寻,曾经的瑞冨楼是由王瑾琀布置,一应陈设都以简朴典雅为主,黄杨木的货架,水曲柳的柜台,各色布料和华美成衣直立摆放着,厅内的黑木圆柱上两个铜制楹联上书,“鸿鹄志存诚,惠然客自来”,身着素麻衣的伙计肩搭褡裢,不论贫富皆笑脸相迎。而眼前的福熙楼,处处红绸装饰,黑木柱上楹联已换作堆金积玉与日进斗金。彩贝与琉璃串成的帐幔后,绸缎伙计正用银剪轻敲一匹云锦,对粗布衣裳的客人抬了抬下巴:这料子,寻常人摸脏了可赔不起。那语气,像极了一匹云锦的价格,高得让人望而却步。
正当云依依恍惚时,二楼一位华服贵妇款款而下。与云依依四目相对之时,她扯动了下嘴角勉强挤出个笑,随即转作惊讶的表情,一把推开身旁仆妇,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亲热地拉住云依依的手道:“依依!何时来的京城?怎么不来家里?彩月那丫头呢?前儿个珊儿说在店门口看见像你的人,我还骂她眼花了。云家大小姐经过自家店铺岂有不进来的道理?今儿见到你,方知骂错她了,一会等她买糖水回来,我得好好跟她赔个不是,哈哈哈。你住哪呢,可是吃了?哎呀呀,这衣服为何破了,怎么一身的土呢。”对着云依依说了半天,也不等云依依答复,又转身骂伙计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给姑娘拿件衣裳换上?堂堂大家闺秀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云依依对彩凤虚情假意的关怀心生反感,借口手脏挣脱她的拉扯,敷衍几句便焦急地望向门外。此刻她只盼伙计们早点带回彩月,好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
彩凤却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吩咐四个仆妇将云依依带进里间,又命人取来店里最华美的一件五色轻纱拂拂娇给她换上。云依依推辞不过,只得如木偶般任人摆布,一层层穿上这繁复的衣裙。
因已是关店之时,店门已经关了半扇,彩凤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核算当天的盈利。掌柜伙计垂手侍立,鸦雀无声地等待训示。
此时当云依依装扮停当,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若彩云旖旎,瑰姿艳逸,惊羡了众人,也嫉妒了彩凤。
拨打算盘的彩凤听见众人的低呼,看着云依依款款向她走来,她只簪一支素雅白玉簪,再无其他饰物,却如明珠生辉,光华夺目。彩凤不禁下意识扶了扶有些松动的金步摇,停顿片刻,清清嗓子,冲着那群已经失了魂的雇工扔出了手中的账本,正巧砸到掌柜身上。那人不备,没接住账本,回了神,当他对上彩凤似笑非笑的眼,慌得忙蹲下将账本捡起,仔细拍拍上面的灰,毕恭毕敬地捧在手里,俯首认真听彩凤训斥。
“都看什么呢,忘了酉时点卯的规矩了不成,我可不是老爷,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性子。云祥,你也是府里三四辈的老掌柜了,连账都算不清?比如今儿个霞影纱李府要了二十匹,一匹十两五钱银子,因上年采买桑叶的事情李老爷帮说了句话,所以特意许了他三年的府里采买让出三分利,每月五匹时兴彩缎让二分。你如何将这时兴的霞影纱按照寻常蝉翼纱的价便折了银子,还多让出一分利,这亏空的钱,从你这月份例里扣。”
云祥一听急忙辩解:“回大奶奶的话,却不是小的将霞影纱认作了蝉翼纱。只因老爷前儿个吩咐,李府因年下大姑娘要出嫁,念在这些年的交情,故而特做蝉翼纱的价格结算。”
“他家那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也配做北胡世子妃?人都没长开就凑热闹!便是有请帖送来,福熙楼的礼钱还能少了他的?偏要从这上头计较,云家的买卖就是被这般折腾难的!”
云祥奉承道:“奶奶说的是,大老爷们在外讲脸面,哪知您当家的辛苦。”
云依依冷眼旁观他们的阿谀奉承,眼前这个女人穿金戴银,满是势利的俗气,或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多年的相处让云依依明白,彩凤的这番发作不过是故意做给她看,只为宣告如今云家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然而云依依对此毫不在意,她的心早已飞向门外,飞向生死未卜的彩月。任凭彩凤在屋内颐指气使,她只凝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她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亲自寻找那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华服如枷锁般沉重,珠帘摇曳声如讥讽,在这片虚情假意的繁华中,她只觉得彻骨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