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韩世武酒酣之后,苏牧辞与张薄又详谈良久。一旁的云依依体贴地为他们煮茶,苏牧辞的手空闲之时总是轻握着云依依的柔荑,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平和,只是那嘴角渐渐消失的笑容,让云依依忍不住心疼。
送走张薄,苏牧辞疲惫地将脸埋进云依依掌心,那小小手掌温暖而亲近,似能暂忘朝堂纷争。他忽然想起云依依早先似有话要说,便温声问起。
云依依遂将章平公主召见之事细细道来。苏牧辞听罢轻轻捏着她的鼻尖笑道:“原来我的岳母竟是章平公主闺中好友,还曾陪公主在御书阁读书,怪不得我的依依如此婉如青扬。”苏牧辞说完停顿了一下,心思敏锐的他,却又品出其中的不同,轻抚她发丝缓声道:“只是皇子公主伴读并非表面风光。随侍不能入内伺候,故有世家子弟入朝伴读。若遇脾气好的皇子尚可;若遇脾气差的,受气挨罚是常事。皇子犯错,老师不敢罚,倒霉的总是伴读,所谓杀鸡儆猴,都是做给皇子看的。故而世家子弟为仕途择木而栖,倒大有裨益;但公主伴读却非如此,无甚‘近水楼台’之说,也不可能因此平步青云,不过待公主出嫁后各自回家婚配,为选婆家时添一笔荣耀罢了。”
云依依被说中心思,点头道:“幸而告诉了你,不然我这井底之蛙竟不知伴读只是高等奴才。今日见章平公主确是和蔼,提及母亲时极尽赞赏。回来路上彩月还替我高兴,说一入皇城便遇贵人,这身世之谜算是解开有望,说的我竟也昏了头,只一味高兴罢了。”
“我虽未曾见过章平公主,却是听说她是个心冷意狠之人,我护送如太妃回朝,她也不曾亲自相迎;如太妃住进公主府,也是因平阳王至今在西州戍边。”
“所以阿牧的意思是……一个人对至亲尚且心冷,如何会对一个下官之女姐妹情深?”
“我不过是将我知道的告诉你,此事不太像章平公主素日里的做派,但我也只是听闻,或许是他人以管窥豹,未见全貌,也是有可能的。”
“阿牧,你知我甚深,该明白我并无攀龙附凤之心。我从未见过母亲,只记得三岁时,那位娘带我去给一座孤坟扫墓。坟离云家祖坟三里地,在月牙湾山沟里,青石砌就,黑花岗石碑,修得还算工整,周围种着苍柏和鸢尾花。那时我已识些字,碑上刻着‘凌家妹妹之墓’。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吧,就那么小小一座坟,孤零零的。我问娘里面睡的是谁,她说是我姨,让我把刚学的《诗经》念给她听...那天我还唱了首歌。”云依依眼眶湿润,轻启朱唇缓缓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凄婉歌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惊醒了些熟睡的人。本应恼于清梦被扰,闻声却顿觉烦恼全消,不由细细聆听。谁想一首《采薇》竟能唱得若水落丝弦、风动竹枝?动情处似春柳新沐、华堂花艳;余音尽时欲绕行云,撩拨声声思。想那九天玄音也不过如此。一曲未了,云依依早已泪垂君前,惹得苏牧辞心痛难忍,将她紧紧抱住,轻轻安慰。
云依依继续幽幽说道:“那时以为娘教这首诗,是让我记住我的名字出处罢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我母亲赐给我的名字。人送行时,折柳相赠,依恋不舍。母亲定是舍不得放下我一人,却又是万般的无奈。所以每有人提起母亲,我总心思迟钝,痴些,再痴些...不管真假,我都想多知道一点。你说的我又何尝没想过?堂堂公主,高高在上,纵使母亲当年家世尚可,也只是个奴才,能有几分深情?但既然公主愿说,我便愿听,仿佛母亲就活生生站在眼前,音容笑貌伸手可碰。”
“依依,是我的错,我不该...”
云依依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道歉:“与你何干?你何错之有?你为我好,我岂不知?今日我对章平公主提了玉佩之事,若她想我做些什么,便会帮我寻回。那玉佩既非民间可有,公主定认得是何人所有,不是吗?”
苏牧辞见她如此说,心下稍安,他多害怕云依依太过单纯:“你能知道这些,我就放心了,可见是白担心了你。若能在这京城之中找到你的生父,就更好了。”
“阿牧,我在黑虎寨时想了好多。我这一生,不,或者应该说我母亲的一生,似乎有太多的不解。从开始遇见赵申那刻起,我才觉得母亲就像个谜,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她,每个人都在说她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真的了解母亲,每个人都只接触了她的一个片段。这些片段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她,让我更想去了解她。她的快乐,她的悲伤,她的哀愁,她的怨恨,还有她是否也有一个懂她相思意的人,让她也有过短暂的欢愉。”
云依依的声音越来越低,许是太累了,头渐渐垂下。苏牧辞温柔地伸出手,捧起她的脸,见她眼睛都已经闭上,那酣睡的样子就像只猫。他爱怜地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将她抱起轻轻放上床,盖好被褥。想吻她额头,又怕惊醒她,转而吹灭烛火,退出门外。
夜风仍然吹的紧。穆晏早猫回了房间,路过他房间的时候,都能听见他那震天的鼾声。这小子次次比自己都睡的早,想自己挑灯夜读之时,他总能靠着书放肆地打着呼噜,直到被自己踢醒。彩月却未睡下,苏牧辞知她要问什么,提前说道:“依依已经睡了,你进去时轻些,莫吵醒了她。”
苏牧辞此时心里想着一个名字“赵申”,他在那夜之后到底去了哪里,他那夜分明还有未尽之言,若不是那突然的大火,能知道凌寒霜在卿香楼的全部事情,还有卿香楼的火。火,苏牧辞心猛地一沉:这两场火可有巧合?唯一联系是赵申皆曾出现。云依依祖父母家的火绝非赵申所属阙觞门所放——从他初见云依依时的惊讶可知。那放火之人会是谁?是否有人不想赵申说完真相,故放火烧死王禹德一家,引开众人?若只为阻他说话便杀五条无辜性命,未免太残忍……那想掩盖之事定非小可。那夜追杀赵申的明明是候正司的人,难道是张都知指使?
可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两事本无牵连,只是自己过于敏感?苏牧辞眼前又浮现张廷那张苍白似笑非笑的脸,他那双眼中的阴翳和狡诈,若真是他所为,并不意外。但苏牧辞不敢肯定,只觉此次踏入京城,一切看似顺利,却暗流汹涌。他怔怔望着云依依的房间,护她之心忽生出无能为力之感……却又愿为她以命相搏。她是如此弱小无助,只有他守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