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玉被逐后,王瑾琀回屋便命云依依跪下。小姑娘虽不解,仍乖乖跪在青砖地上。王瑾琀取来戒尺高高举起,却迟迟落不下手,最终气得往彩月肩上拍去。
大奶奶舍不得打小姐,倒拿奴婢出气。彩月揉着肩嘟囔。
云依依见状笑出声:娘最疼依依了。
王瑾琀拉她起身:今日之事,可是你挑的头?
才不是!云依依撅嘴,是二娘先欺负娘,依依才...
五岁的孩子,哪来这般心机?王瑾琀颓然坐下,执帕拭泪。
云依依这才慌了,扯着母亲衣袖哭道:依依知错了,娘别哭...
王瑾琀到底心疼这个孩子,不忍责备太深,只命其回屋跪地抄写《女训》十篇,却又让彩月送了碗酸笋鸡汤,看着喝下。
彩月回屋后,劝王瑾琀道:“大奶奶,小姐虽说在你屋内,却是老太太亲自教授,你莫要自责太深。”
王瑾琀不语,转至卧榻边,将床上的锦褥掀开。木床间有一个暗格,打开后里面放着一个黄花梨雕荷叶纹木匣子,匣子上嵌银镀金錾双桃、双鱼纹锁扣,挂着把精致小巧的锁。她珍之重之地捧着这个木匣,轻轻地用手绢擦拭着,其实那个木匣纤尘不染,她却每天取出擦拭一次。“当年若非老太太雷厉风行,老爷早被族老们夺了家主之位。你进门晚,不知道咱们这个家,虽说是商贾之家,因祖上太爷做过右谏议大夫,所以这家法礼数与官家无二,家中事是不容许下人妄议的,你切切记牢。”
彩月连连点头,“彩月记下了。”
王瑾琀又道:“其实寒霜过冷,心思太重。而我太懦弱,总好说话。这丫头性子能随老太太些,却是好的,至少不被欺负不是。”
彩月连连称是,取来葱黄夹袄替她换上,“彩月若不是托了玥儿姐姐的福,怕也是进不来这府里,遇见大奶奶菩萨一样的人。我虽是没见过这四奶奶,但是看着大奶奶盒子里描的那小样,那模样儿真俊,天上的仙女怕是也没这么好看。”
王瑾琀笑道:“仙女?我跟你说啊,她真真比那画上的仙女好看,想着人说的那种‘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便是她这样的人物吧。可惜,走的太早了,这就是红颜薄命吧。”
“只是外人都说这四奶奶是灾星……”彩月自知又失言,却收不回话了,垂首等着王瑾琀发落。
王瑾琀沉下脸怒道:才说莫议主子,你又犯!再有一次,定逐你出府!
雨打窗棂间,云易尚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进门,活似个渔翁。王瑾琀忙将木匣藏好,接过他脱下的蓑衣:老爷不是去安阳采买?怎的提前回了?
云易尚拭去脸上雨水,疲惫道:云虎子快马来报,有人下了二百金定金要买翠翎海晏穿花云缎。易佰竟敢应承这差事!他解开外衫,露出被雨水浸透的中衣,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道:“我一听说,丢了那边的事,便匆匆赶回,怎料刚进城便下起了雨,所幸马车上还有套钓鱼用的蓑衣。”
王瑾琀道:“阿弥陀佛,想这二百金的定,那就是要上百匹的货啊。”
“你呀只想着这百匹之货,有没有想过这翠翎海晏穿花云缎做工复杂,用料更是匪夷所思,翠翎就是翠鸟的羽毛,海晏穿花乃是要将布料调色成海晏花的颜色。据说当年做一匹云缎就要千余只翠鸟的性命,采集千斤的海晏花,当年殇帝宠爱丽妃才让做这个劳民伤财的劳什子。殇帝之后,再无人让我们云家生产这云缎,会这手艺的师傅早不在人间,而且那事晦气,怕也传给后人。总之,这不是个好差事,易佰不该随随便便就把定金收了。”
王瑾琀一听也担忧道:“是啊,听老太太曾经说过我们家的翠翎海晏穿花云缎织造工艺复杂,那如今却该如何?”
云易尚叹了口气,“明日还是将这定金退还,伤害性命的事,着实不想再做了。这一日奔行的着急,还未进食,娘子备些吃食吧。”
王瑾琀一听,叫道:“彩月,快,去厨下给老爷备下饭菜,再温上一壶醉花酿。”
“莫要如此麻烦,我今日乏了,心下烦闷,也不想吃酒,厨下备上碗碧粳米的粥,还有你上月做的那腌制的糟鸭却是合口,若是还有让下人切了送来便好。”云易尚脱了外衣,穿了件普通的灰色布夹衫,复又想起什么,问道:“娘子,我在北街见府中一辆马车往圐?门方向而去,是谁出城了?”
王瑾琀沏了杯碧螺春,说道:“素玉今儿个被老太太逐出去了,老爷看见的马车便是送她回本家的。”
云易尚似乎毫不在意,抿了口茶,淡淡道:“这是又发生何事,竟惹了老太太。”
王瑾琀想了一下,瞒下了云依依的事,轻描淡写道:“她娘家舅舅病逝,我依着例给了十两银子。怎知她不满闹将起来,传到了老太太那里,一来二去竟拉扯出了她聚众邀赌的事,这不是犯了老太太的禁忌么。因你不在家,老太太便令我写了纸休书打发走了。”
云易尚啜了口碧螺春:给了银子么?
王瑾琀老实回道:“打发了二十两银子,我知她这些年也是可怜,若不是她那不成器的几个兄弟好吃懒做,也不至于当年五两银子就卖进了府。这些年一家子张着嘴整日找她要钱接济,便是住西北郊的日子都没放过她。她们每人的那点月例又够的了什么,想是因为这个,她才豁出去这做姨娘的脸面,算计那些婆子们的钱吧。”
云易尚懒怠听了,“即便如此,也不该坏了府里的规矩,缺什么问你要便是。罢了,这些年在府里也是耽误了她,你私下再筹点银子给她悄悄送去,只不教她那些兄弟看见,给她私藏了以后好做个打算。”
“老爷说的大奶奶早吩咐我做了的,大奶奶从体己里拿出五锭银子并些年下剩的衣物缎子,打了包准备着过几日让我给她送去的。”彩月端着粥食进来说道:“老爷,刚三奶奶听说你回府了,打发彩云过来问老爷今晚在哪个院歇息。”
“你去告诉彩云,我用完膳,去老太太屋里请过安便回瑞冨楼。然后你去前门给云福带句话,让他去账房清点了今年的账簿,带上跟着我一块过去。”
雨声渐歇时,云老太太扶着彩凤匆匆而来,未进门先闻笑声:我儿谈下大生意了?明日定要防着你那些叔伯...
云易尚慌忙起身:儿子不孝,竟劳母亲移步。
老太太拍着他手背:你的孝心娘知道。将瑞冨楼经营好,你爹九泉下也心安。忽见他神色有异,莫非这生意有蹊跷?
老三接的是翠翎海晏穿花云缎的订单...
作孽!老太太手中佛珠啪地断裂,当年你祖上为这缎子出家赎罪,一把火烧了那燕霊织机都避不开祸事,传言那些织匠死的都甚是蹊跷...她颤抖着抓住儿子衣袖,明日务必退了这生意!云家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能再造杀孽!
儿子这就去清点存银。云易尚披上水墨外衫。老太太忽道:带着彩凤去伺候茶水吧。王瑾琀垂眸不语,心知这是婆婆往儿子身边安插人的老手段。
待众人离去,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儿媳:今儿个你倒做了回明白人。说罢扶着彩月离去,留王瑾琀独自站在满地滚动的佛珠前。檐角雨滴坠地,声声似敲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