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小芽醒得很早。
客厅里还弥漫着一股没散尽的，麻辣小龙虾和烤肉混合在一起的霸道味道。
空调工作了一夜，空气又干又冷。
她光着脚，悄悄走到妈妈的房门口。
门虚掩着，她从门缝里往里看。
出乎意料，妈妈今天睡得很安稳。
没有把被子踢到地上，也没有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横在床上。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床垫里，盖着薄薄的夏凉被，只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和半边脸。
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小芽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把门带上。
她回到自己房间，洗漱，换上校服。
拉开书包拉链时，她看了一眼。
昨天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今天已经空了一大半，那几十块崭新的橡皮被她收进了抽屉里。
妈妈说，不能光给吃的，那叫饲养员。
她想了想，转身去了厨房。
拉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
她踮起脚，从最上面拿下了那个用保鲜袋装着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香蕉。
她没拿，视线往下，看到了旁边盒装的进口牛奶。
她拿了一盒，又从水果格里挑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一起塞进了书包。
做完这一切，她背上书包，在玄关换好鞋，出门。
夏天的清晨，太阳已经有了温度。
蝉鸣声从路两旁的香樟树里传来，一阵接着一阵，不知疲倦。
空气里有股闷热的潮气。
公交车站台已经站了几个人。
小芽找了个角落站着，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脑子里全是昨天晚上阿蝎说的话。
“带回家来。”
“给你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
今天已经是第一天了。
公交车慢吞吞地进站，车门打开，小芽跟着人流挤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后退。
怎么才能把顾满阳带回家呢？
直接说“我妈妈想见你”？
小芽立刻在脑子里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要怎么说？
“我家空调很凉快，你去我家写作业吧。”
听起来有点道理。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
可是，他会答应吗？
小芽想起顾满阳那双带着点警惕的眼睛。
他好像不太喜欢麻烦别人。
“我家好多吃的，吃不完，你来帮我吃点。”
这个理由好像更好一点。
既能让他来，又不会让他觉得是施舍。
而且，还能顺便展示一下家里的“实力”。妈妈说了，要让他知道，跟着自己，有好处。
吃不完的好吃的，算不算好处？
小芽觉得算。
他应该是很喜欢吃的。
车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点晃眼。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和楼房之间狭窄的天空。
妈妈说，要把他弄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地盘……
她的家，就是她的地盘。
在家里，有开得很足的空调，有塞满食物的冰箱，有舒服的沙发，还有……妈妈。
只要他来了，就能看到这一切。
看到自己过得有多好。
让他羡慕，让他习惯，让他离不开。
妈妈的理论，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小芽觉得，好像很有用。
就像养一只流浪猫。
你不能一上来就抱它，它会伸爪子挠你。
你要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放上猫粮和干净的水，等它习惯了你的存在，放下了戒心，才有可能让你摸一下。
顾满阳就是那只流浪猫。
瘦瘦的，警惕心很强。
小芽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懂了。
她要做的，就是那个每天固定投喂的人。
不仅要投喂，还要把猫窝准备好，一个温暖又舒服的窝，让他自己走进来，赖着不走。
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育才小学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小芽回过神，背着书包挤下车。
学校门口一如既往的热闹。
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往里走，空气里都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她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满阳正自己一个人往校门口走。
小芽没有立刻上前。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把刚才想好的说辞又过了一遍。
就用食物当借口。
今天放学，就跟他说。
她握了握书包的背带，那里面装着一盒牛奶和一个苹果。
这是今天的“猫粮”。
她深吸了一口气，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小芽跟他在后面，不远不近。
顾满阳的校服洗得很干净，但后背的布料有些薄了，在晨光下能隐约透出底下单薄的肩胛骨轮廓。
他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她脚前。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小芽的心也跟着停跳了一拍。
小芽心里明白了。
她的嘴角，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轻轻向上扬了一下。
他看见她了。
他在等她。
她没有加快脚步跑上去，只是保持着原来的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斜后方。
两个人之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像两颗互不打扰，却又被无形引力牵引着的小行星。
从校门口到教学楼，短短几十米的路，两旁的香樟树枝叶繁茂，把阳光切割成细碎的金色光斑，洒在他们的身上和脚下的路上。
空气里是夏日清晨特有的味道，混着青草、泥土和学生们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
周围都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三五成群的同学笑着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只有他们这一小片是安静的。
进了教学楼，脚步声响起。
顾满阳的脚步声在前，嗒，嗒，嗒。
小芽的脚步声在后，哒，哒，哒。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
整个过程安静又利落。
小芽在他身后的位置坐好。
这个位置很好。
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他从书包里书本，摊在桌上，然后就一动不动了，背挺得笔直。
小芽也拿出书，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的头发很黑，发旋周围有几根不太听话的短发翘着。
脖子很细，皮肤在晨光里透着一种苍白，校服的领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早读的铃声响了。
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小芽翻开书，目光却没办法集中在那些黑色的铅字上。
她的视线越过书本的上缘，落在顾满阳的后背上。
他也在跟着大家读书，声音很低，淹没在几十个人的合奏里，听不真切。
小芽的思绪飘远了。
一个星期。
今天就是第一天了。
放学的时候，一定要跟他说。
第一节课是数学。
教数学的是个男老师，姓柳，很年轻，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脸上一直带着笑。
顾满阳书包里拿出数学书和作业本，整整齐齐地摆在桌角。
柳老师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像夏天里的一股细流，慢悠悠地淌过整个教室。
小芽的视线根本不在黑板上。
她盯着顾满阳握笔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
不是那种肉乎乎的小孩的手，而是已经有了少年轮廓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因为瘦，手背上能清楚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藏在白玉底下蜿蜒的河。
他写字的时候，手腕会微微弓起一个弧度，骨节凸出来，很用力。
小芽看着那只手，脑子里乱糟糟的。
如果他能吃胖一点，手背上是不是就会长出肉来，把那些青色的筋络盖住？
“......所以这道题的答案，就是一百二十五。”
柳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三个数字，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很简单，对不对？”
他笑着扫视了一圈台下的学生。
“那我们来做一道类似的练习题，找个同学回答一下。”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小芽身上。
“徐芽。”
小芽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
她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看热闹，还有......
她不敢去看顾满阳。
死死地盯着黑板，但那上面的数字和符号，在她眼里全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白点。
柳老师在说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徐芽？”
柳老师又叫了她一声，声音依旧温和。“能告诉老师这道题怎么算吗？”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头顶的风扇在转，发出单调的声响。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显得教室里格外安静。
小芽的脸颊有点发烫。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题。
柳老师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笑了笑，没有为难她。
“看来是走神了，上课要认真听讲啊。”
他摆了摆手。
“坐下吧。”
小芽低着头，飞快地坐了回去，屁股刚挨到凳子，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她偷偷抬眼，去看前面的顾满阳。
他没有回头。
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小白杨。
只是在她坐下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紧绷的肩膀，似乎极轻微地松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快得像错觉。
接下来的时间，小芽再也不敢走神了。
她强迫自己看着黑板，听着柳老师讲课，但脑子里还是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直接跟他说，就说我妈妈想请你吃饭。
另一个小人儿立刻反驳，不行，太直接了，会吓到他。
一个小人儿说，那就用好吃的引诱他。
另一个小人儿又说，万一他自尊心强，不接受呢？
……
“叮铃铃——”
下课的铃声像一道赦免令，把小芽从这种煎熬里解救了出来。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前一秒还安安静静的学生们，一下子都活了过来。
挪动桌椅的声音，大声说笑的声音，追逐打闹的声音，混在一起，热闹得不行。
小芽还没从那两个小人儿的争吵中理出头绪，就看见前面的顾满阳动了。
他把数学书和本子收进桌洞，动作不快，但很利落。
然后拉开椅子，站起身，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径直走出了教室。
小芽下意识地想跟上去，但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带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走廊上挤满了人。
有的在互相追赶，还有的趴在栏杆上，对着楼下大喊大叫。
小芽的目光在吵闹的人群里穿梭，寻找着那个瘦小的身影。
很快，她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他。
小芽跟了过去。
教学楼的后面是另一番天地。
高大的墙壁挡住了大部分的喧闹，只有几声零星的蝉鸣和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笑声。
一大片浓绿的树荫投在地上，空气都凉快了几分。
顾满阳就在那儿坐着，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交错的树叶。
他的影子被树荫吞掉，整个人看起来更小了。
小芽站在拐角处，看了几秒，然后走了过去。
顾满阳听见了。
他没有回头，但小芽看到他仰头的姿势收了回来，背脊又挺直了些。
她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坐下。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
光影在他们脚下晃动。
“谢谢你昨天买的东西。”
身边的人突然开口了。
声音不大，清清冷冷的。
小芽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还是看着前方，没有看她。
“不过我没带来。”
他又补了一句。
“学校不让带零食。”
他的侧脸很好看，鼻梁很高，嘴唇的颜色很淡。
因为太瘦，下颌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
“没关系没关系。”
她赶紧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雀跃。
“反正我带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从里面掏东西。
顾满阳果然没再说话了。
小芽偷偷用余光瞟他，他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她觉得，他大概已经猜到她会这么说了。
她把那盒牛奶和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拿了出来，放在两人中间的石凳上。
“当当当当！”
她自己配了个音效。
顾满阳的视线终于从前方挪开，落在了那两样东西上。
只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
他没动。
小芽也不催他。
她就那么坐着，心里又开始琢磨。
小芽想起了数学课上，柳老师让她坐下时，他那个放松下来的肩膀。
他其实，是在担心自己吧。
而且我们是朋友。
那为什么不吃呢？
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坏坏的想法。
她拿起那盒牛奶，把吸管插进去，动作很响亮。
然后她把牛奶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你不喝，我可就喝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