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的死寂,比震耳欲聋的厮杀更令人窒息。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尚未散尽,混合着那股自东宫弥漫开来、无孔不入的冰冷邪异,构成一种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也心生绝望的氛围。残存的几名锦衣卫和侍卫,在蒋瓛的示意下,强忍着伤痛与恐惧,开始默默清理殿内的狼藉——拖走同袍的尸首,扫开虫豸的残骸,试图抹去这场血腥刺杀留下的痕迹,尽管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龙椅上那位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悲怆与暴戾,是无法被清理掉的。
朱元璋依旧拄剑而立,背对着众人,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他不再吐血,身躯也不再颤抖,但那挺直的脊梁却仿佛承载着整个苍穹的重量,微微佝偂了下去。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冻结空气的低气压。
允炆……他的嫡孙,他寄予厚望的皇太孙,就在刚才,在他的感知里,彻底被那来自归墟的黑暗吞噬了。那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残酷的……转化。一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恐惧与憎恶的异化。那乳白色的、护住他性命的光华,是那孩子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暖与纯净,如今也已彻底消散。
丧子,失孙,内外交困,妖魔环伺……这位一生都在与人斗、与天争的开国帝王,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近乎无力的愤怒。他仿佛能听到命运那无声的嘲弄,看到他亲手打造的江山,正从根基处开始崩裂、腐朽。
但他是朱元璋。是那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将不可一世的蒙元帝国掀翻在地的洪武大帝!即便穷途末路,他也要咬碎牙齿,用最后的力量,拉上所有敌人一起堕入深渊!
“蒋瓛。”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和孙儿的异变都未曾发生。
“臣在!”蒋瓛立刻单膝跪地,甲胄发出铿锵之声。
“损失如何?宫外情况怎样?”朱元璋没有回头。
蒋瓛深吸一口气,快速禀报:“宫内侍卫死伤逾百,锦衣卫缇骑折损近三十人。刺客……尽数伏诛,或异化爆体,或化为飞灰,无一活口。蛊虫亦已肃清。宫外……骚乱已平,据报,有数股不明身份的强人试图冲击宫门,皆被留守京营击退,余者遁走。目前京城仍在戒严之中,各门紧闭。”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东宫那边,气息……极其异常,生人勿近。派去查探的斥候……未能回报。”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对于东宫的结果,他心中已然有数。“那些刺客和内应的身份,可能查明?”
蒋瓛面露难色:“刺客尸骨无存,难以查验。那老太监……名唤王钺,在宫中当差四十余年,平日沉默寡言,背景看似清白,与外界几无联系。其身上……除那诡异骨哨外,别无他物。臣已命人彻查其所有社会关系及近年行踪。”
“查!给朕一查到底!”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厉,“还有,那些蛊虫,南疆巫蛊……给朕顺着这条线,揪出所有潜藏的老鼠!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臣遵旨!”蒋瓛领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陛下,您方才下旨召燕王殿下入宫……此刻宫门已闭,是否……”
“朕知道宫门已闭!”朱元璋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悲痛都已化为一种冰冷彻骨的、如同万年寒铁般的算计与决断,“正是要此刻召他!你去,持朕金牌,亲自带一队人去燕王府!告诉他,朕,要见他!现在!立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被重兵围困的王府,看到他那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若他问起缘由,便说……北疆危急,朕,要与他商议军国大事,关乎……大明存亡!”
蒋瓛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绝非简单的商议!在经历了太子身陨、皇孙异化、宫中刺杀这一系列惊天变故后,在京城戒严、藩王被围的敏感时刻,突然深夜急召实力最强、也最被猜忌的燕王入宫……这无异于将一头潜在的猛虎,直接拽到了濒死的巨龙面前!
是托付后事?是临终试探?还是……引君入瓮,行那雷霆一击?!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核心,即将迎来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凶险万分的碰撞!
“臣……明白!臣即刻去办!”蒋瓛不敢再多想,重重叩首,接过皇帝抛来的金牌,转身快步离去,甲胄摩擦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朱元璋看着蒋瓛离去的背影,缓缓坐回龙椅。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再次浮现——刘伯温血契中蕴含的执念与警示,北疆那濒临崩溃的封印,允炆体内爆发的归墟邪力,还有那老太监临死前癫狂的“圣主”之言……
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了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庞大而危险的阴影。它利用归墟之力,渗透宫廷,挑动藩王,其目的,绝不仅仅是颠覆他朱家的江山那么简单!那“圣主”,那“新世”,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现在严重怀疑,秦王朱樉的私自调兵,背后恐怕也有这只黑手的推动!目的就是搅乱局势,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内忧外患,已至极致。
他需要破局。需要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坚韧,又能被他暂时握在手中的“刀”。
朱棣,就是他此刻选中的这把“刀”。
这个儿子,像他。勇猛,果决,善于隐忍,也……足够野心勃勃。标儿在世时,尚能凭仁德威望压制其锋芒,如今标儿不在了,允炆又……朱棣恐怕早已是诸多野心家眼中最合适的“奇货”。
与其让他在外面,被那些宵小之辈蛊惑、利用,或者在混乱中自行其是,不如将他召至眼前,放在自己这双还能看清局势、还能挥动屠刀的眼睛底下!
他要看看,这个儿子,在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危局时,会作何选择?是忠?是奸?是能力挽狂澜的栋梁?还是……加速帝国崩塌的掘墓人?
这是一步险棋。将猛虎置于榻侧,稍有不慎,便是反噬其身。
但朱元璋已别无选择。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强行激发龙气,神魂受创,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他必须在彻底倒下之前,为这片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找到一个……或许不是最好,但至少能稳住局面的出路。
哪怕这出路,需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需要他亲手将权力,移交到一个他始终心存忌惮的儿子手中。
残局已至,他必须落子。
而燕王朱棣,就是他此刻,投下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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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
朱棣并未安寝。他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府外那影影绰绰、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的火把与兵戈,脸色阴沉如水。秦王异动的消息他已经知晓,京城戒严,藩王被围,父皇吐血……这一系列变故,让他敏锐地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他心中既有对时局的忧虑,也有一种被父皇毫不留情地猜忌与防备的愤怒与悲凉。难道在父皇心中,他们这些儿子,就真的如此不堪,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觊觎那个位置吗?
就在这时,王府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管家惊慌失措的通报声:“王爷!王爷!蒋瓛蒋大人持陛下金牌,带兵前来,说……说陛下急召王爷入宫!”
朱棣身躯猛地一震!
急召入宫?在这个时辰?在这种局势下?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是福?是祸?
他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是托病不出。这太像鸿门宴了!父皇刚刚经历刺杀,心神不稳,此刻召他,谁知道是不是盛怒之下要拿他开刀,杀鸡儆猴?
但他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抗旨不遵,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无异于授人以柄,坐实了“心怀异志”的罪名!蒋瓛带着兵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去,可能是龙潭虎穴。
不去,立刻就是万丈深渊。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疾书数行,密封好后交给身旁一名绝对心腹侍卫,低声嘱咐道:“若本王天明未归,或宫中有大变,立刻将此信送出,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所有的犹豫与不安尽数敛去,恢复了平日那副沉稳冷峻、不怒自威的燕王气度。
“开门,迎蒋大人。”他沉声下令。
当朱棣走出王府大门,看到门外那队甲胄鲜明、眼神冰冷的锦衣卫缇骑,以及手持金牌、面无表情的蒋瓛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燕王殿下,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入宫。”蒋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朱棣点了点头,翻身上了蒋瓛带来的马,目光扫过那些围困王府的京营士兵,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峭弧度。
“有劳蒋大人带路。”
马蹄声响起,打破了长夜的寂静,向着那座此刻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皇城,疾驰而去。
残局弈子,落子无悔。
燕王已入彀中,这大明王朝最核心的权力棋局,即将迎来决定性的对弈。而执棋的父子二人,一个已是风烛残年、满心悲凉与算计,一个则正值壮年、野心与谨慎并存。他们的碰撞,将决定这个帝国的未来,是浴火重生,还是……彻底滑向那无底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