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号驶入长江口时,正值暮春。江面开阔,水汽氤氲,两岸的垂柳已抽出嫩绿的新芽,与北海的苦寒苍茫恍如隔世。码头上桅杆如林,人流如织,漕运的号子、商贩的叫卖、士子的吟诵交织成一曲繁华而充满烟火气的乐章。
刘伯温立于船头,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依旧略显单薄,但脊梁挺直,眸光沉静,周身气息已与寻常文人无异,甚至更为内敛。数月北海漂泊,破而后立,他那身惊天动地的修为已然深藏,若非极其熟悉之人,绝难察觉其体内那如同大地深处潜流般浑厚、又如星空般深邃的紫金能量。
墨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半步,低声道:“大人,已派人先行通知格物院与徐大将军。”
刘伯温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这熟悉的、由他参与缔造的帝国气象,心中并无多少归家的喜悦,反而升起一丝凝重。他虽在北海,却始终以《皇极经世录》秘法遥遥感应国运。此刻亲临其境,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看似蒸蒸日上的国运之下,潜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水底暗礁般的滞涩与紊乱。这并非外邪入侵,更像是……内部经络的些许不畅。
“先不回府,去格物院。”刘伯温淡淡道。
马车在应天城的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穿过熙攘的市井,直入皇城东北隅那处守卫森严的院落。
格物院门前,玄玑子、沈括早已得到消息,率众恭候。见到刘伯温安然归来,虽气息不显,但眼神清明沉静,远非传言中重伤垂死之态,两人皆是心中大石落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大人!”
“伯温先生!”
刘伯温下得车来,扶起欲要行礼的二人,温言道:“二位辛苦,院内一切可好?”
步入格物院正堂,摒退左右,只余刘伯温、墨羿、玄玑子、沈括四人。气氛顿时从重逢的喜悦转为肃穆。
“大人,您归来便好!”玄玑子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后怕与庆幸,“数月前,您与墨羿失陷北海的消息传回,朝野震动,陛下数次垂询,徐大将军几欲亲率水师北上搜寻……幸好,幸好天佑大明!”
沈括则更关注技术层面,他仔细观察刘伯温,眼中充满惊叹:“大人,您的气息……浑圆内敛,深不可测,似乎比前往北海之前,更显……根基雄厚?莫非是因祸得福?”
刘伯温微微摆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离开这些时日,朝中、天下,可有异动?东南海疆,北疆边关,各地龙脉水运,可有异常奏报?”
玄玑子与沈括对视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
沈括铺开数卷文书舆图,禀报道:“大人,自东海魔窟被毁,鬼哭屿等残余据点被拔除后,东南沿海,明面上的倭寇之患已大为减轻,水师清剿卓有成效。然而,近两月以来,沿海各州县,尤其是曾经被邪能严重侵蚀过的区域,陆续上报了一些……颇为蹊跷的事情。”
“哦?细细说来。”
“其一,多地出现小范围的、原因不明的疫病。此疫不烈,却缠绵难愈,病者多呈现心神萎靡、气血亏损之状,郎中以寻常风寒或瘴气诊治,效果甚微。其二,沿海渔获近来时有变异,出现一些形态狰狞、肉质蕴含微弱邪气的怪鱼,渔民不敢食用。其三,也是最奇怪的,几处曾被邪祭污染过的荒村野祠,近日夜间常有鬼火缭绕、异响频发,虽未伤人,却引得民心惶惶。”
玄玑子补充道:“贫道亲自去查探过一二。那疫病之气,非寻常瘟毒,倒像是一种极淡的、失去了源头的邪气残留,如同无根浮萍,自行弥漫。而那些怪鱼与异象,亦是与消散的邪能有关。似乎……当初大人虽摧毁了邪源,但其污染已深入水土生灵,如今正在以一种更缓慢、更隐蔽的方式,显现余毒。”
刘伯温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与他的感应相符。归墟之战,摧毁了八咫镜和老魔,断绝了邪能根源,但之前渗透进这片天地的“污秽”,并未随之立刻消失,而是如同沉渣泛起,需要时间慢慢净化。这并非强敌来袭,却如同附骨之疽,处理起来更为麻烦。
“还有,”沈括压低了些声音,“朝中近来,似有暗流。有几位御史,联名上奏,言及格物院耗费国帑,所研之物却多涉‘怪力乱神’,于国于民无益,奏请陛下裁撤格物院,或至少……限制其权责,归于钦天监常例。”
刘伯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格物院权责特殊,直奏天子,又涉及超凡之力,难免引人侧目。以往有他这棵大树镇着,无人敢妄动。他此番“陨落”的传闻,显然让某些人觉得机会来了。
“可知是哪些人在背后推动?”刘伯温语气平淡。
“主要是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宁为首的一批清流官员。”沈括道,“他们倒未必与邪魔有染,多是秉持儒家正道,认为格物院所行之事,非圣贤之道,易惑乱民心。”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大人,徐大将军到访!”
话音未落,一身常服、龙行虎步的徐达已大步踏入堂内,看到安然无恙的刘伯温,虎目顿时一亮,上前重重握住他的手臂:“伯温兄!你可算回来了!听闻北海凶险,为兄这数月来,无一日不心焦!”
“劳德彝兄挂念,伯温惭愧。”刘伯温感受到徐达真挚的关切,心中微暖。
徐达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松了口气:“看来传言有误,伯温兄气色甚佳,想必修为更有精进?”他随即脸色一沉,“你回来得正好!朝中近来颇不安静,有些宵小之辈,见你久无音讯,便开始蠢蠢欲动,竟敢将主意打到格物院头上!若非陛下圣明,强行压下了那些奏章,只怕……”
刘伯温摆了摆手,示意徐达不必动怒:“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格物院关乎国本,岂是因几句腐儒之言便可动摇?陛下心意,伯温明白。”他话锋一转,神色肃然,“德彝兄,东南沿海邪气余毒未清,恐生民变,需立刻着手处理。请兄台调拨一批精锐军士,配合格物院与地方官府,巡查疫区,清除邪气残留,安抚民心。对于那些变异渔获,需立律严禁捕捞食用,并着格物院研究净化之法。”
“此事易尔!我即刻去办!”徐达毫不犹豫地应下。
“此外,”刘伯温看向玄玑子与沈括,“针对这些邪气余毒,格物院需加快研制普及型的净化符水、驱邪器物,成本要低,效果要稳,尽快推广至沿海州县。同时,监测天下龙脉水运的网络,需进一步加强,尤其是那些曾经出现过问题或较为脆弱的关键节点。”
“贫道(卑职)领命!”玄玑子与沈括齐声应道。
安排妥当,刘伯温才对徐达道:“德彝兄,我需即刻入宫面圣,禀报北海之事。朝中暗流,陛下心中自有乾坤,我等只需恪尽职守,宵小之辈,翻不起大浪。”
徐达点头:“正当如此!我陪你一同入宫!”
离开格物院,登上前往皇城的马车,刘伯温望着窗外繁华依旧的应天街景,目光悠远。归墟的终极黑暗与老魔的覆灭,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但他知道,那场战斗的余波,正以另一种形式,在这片他守护的土地上悄然扩散。
外患虽暂平,内忧隐现,余毒待清。这片刚刚历经魔劫的山河,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而他这盏重燃的薪火,注定要继续照亮前路,涤荡妖氛。
马车驶过重重宫门,向着那帝国权力的中心,也是新一轮风波隐约汇聚之地,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