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初雪,来得悄无声息,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诏狱那仅有的、碗口大的气窗边缘,却落不进这深入地底的阴寒。刘伯温蜷在角落,破损的棉絮难以抵御渗入骨髓的冷意,他呵出一口白气,在昏黄的灯下迅速消散。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与牢狱之苦,已让这副年老的身躯濒临极限,意识时常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模糊状态。
忽然,一阵毫无缘由的心悸,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让他猛地惊醒!镣铐因他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悲恸与冰寒,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远比这诏狱的阴冷更甚,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正在被硬生生剥离、碾碎。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老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肮脏的稻草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殿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色的称谓在他干裂的唇边无声滚动。是允炆吗?不,那感觉不同。这股悲恸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山岳倾塌、砥柱折断的绝望。是……标儿?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极其混乱、急促,迥异于平日狱卒换岗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如同失控的奔马,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入这死寂的诏狱深处!
“开门!快开门!”一个嘶哑到几乎变形、却依旧能听出属于蒋瓛的声音在外面咆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
铁锁被慌乱地打开,牢门被猛地撞开。蒋瓛冲了进来,他甚至忘了行礼,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官袍的前襟竟沾染着大片尚未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迹!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刘伯温面前,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先……先生……太子……太子殿下……北疆……阵成了……可殿下他……他……”他猛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轰——!
刘伯温只觉得耳边仿佛有千万口钟同时炸响,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崩塌。那股莫名的心悸,那滔天的悲恸,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标儿……他的学生,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寄望能承前启后、开创太平的仁德储君……竟……竟……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冰冷的镣铐此刻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张了张嘴,想问问细节,想确认是否还有转机,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那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玄玑子需要真龙血脉为引,而陛下……陛下绝不会亲身涉险。那么,去的,只能是标儿。
是他……是他献出的“镇龙”之策,间接将标儿推向了那片绝地!
那本无字书册,那“定渊”钥匙……是他,亲手为自己的学生,铺就了这条……不归路?
“啊——!!!”一声压抑到极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却低哑得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在这狭小的牢房里回荡,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他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次,两次……他像是要将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都通过这自残般的方式宣泄出来。镣铐哗啦作响,束缚着他,也像是在嘲弄他的无能。
蒋瓛跪在一旁,看着这位昔日算无遗策、风度翩翩的帝师,此刻如同疯魔般以头抢地,额角很快一片青紫淤血,他心中亦是悲恸万分,却不敢阻拦,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不知过了多久,刘伯温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沾满了尘土和稻草,背影佝偂蜷缩,如同一只受了致命伤、濒死的老鹤。
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气窗边缘积了薄薄一层白。
牢房内,只剩下两个男人——一个跪着,一个伏着——那无声的、却足以淹没一切的巨大悲伤在弥漫。
刘伯温抬起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北疆那片刚刚被阵法稳固、却吞噬了他最得意弟子生命的荒漠。
阵成了。
黑祸暂平。
可这代价……太大了,太大了……
他想起朱标年少时,仰着清秀的脸庞,认真向他请教治国之道的情形;想起他因为仁政理念与朱元璋冲突时,那隐忍而坚持的眼神;想起他最后一次在这诏狱外,为自己跪地求情时,那哽咽却坚定的声音……
“殿下……老臣……害了你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这一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归墟隐秘,什么个人冤屈,仿佛都失去了意义。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如同这诏狱的阴寒,将他彻底冻结。
他为大明殚精竭虑,最终却失去了视若子侄的储君。
他欲挽天倾于既倒,却可能亲手葬送了帝国的未来。
这盘棋,他下得何其失败!
这孤臣的绝响,奏出的,竟是如此血泪交织的哀音。
父殇,无声,却震耳欲聋。
在这初雪降临的深夜,于诏狱的最深处,一个老人的心,随着那远在北疆陨落的星辰,一同死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