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把A大的梧桐叶晒成半透明的绿,化学楼前的玉兰树还挂着零星白花,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香樟混合的味道。林砚之蹲在实验室门口的台阶上,盯着手里的烧杯出神——淡蓝色的硫酸铜溶液在光影里晃,像把揉碎的天空装进了玻璃器皿。
“同学,能让让吗?”
声音穿过午后的寂静,带着点草木被晒热的微哑。林砚之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滑下来,扫过镜片。男生站在三级台阶下,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手里抱着半摞书,最上面那本《飞鸟集》的封面被风吹得轻轻掀动。
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未过滤的阳光,鼻梁高挺,唇线清晰,站在那里时,连身后的玉兰树都像是特意为他衬景的。林砚之愣了半秒才往旁边挪了挪,烧杯里的硫酸铜晃出个小漩涡。
“谢了。”男生抬脚迈上台阶,经过她身边时,书脊不小心蹭到她的肩膀,他低头看了眼她手里的烧杯,“在做结晶实验?”
林砚之有点惊讶。很少有人能一眼认出硫酸铜,尤其是这种抱着诗集的男生。“嗯,”她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制备五水合硫酸铜晶体。”
“很漂亮。”他笑了笑,指尖在《飞鸟集》的封面上轻轻敲了敲,“像把春天冻成了固体。”
这个比喻让林砚之的耳根有点发烫。她是应用化学系出了名的“试剂脑袋”,课本里的分子式倒背如流,却总在这种文艺表达面前手足无措。等她反应过来想再说点什么时,男生已经走进了化学楼旁边的文史楼,白衬衫的影子在走廊尽头缩成个小点。
那天下午的实验课,林砚之盯着酒精灯上的烧杯,硫酸铜溶液蒸发的速度似乎比往常慢了很多。她想起男生说“春天冻成固体”时的表情,指尖无意识地在实验记录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烧杯,旁边写着“《飞鸟集》”。
同桌周棠凑过来瞅了眼:“发什么呆呢?溶液都快干锅了。”她顺着林砚之的视线看向窗外,忽然“哦”了一声,“你刚才在楼下碰到沈知行啦?”
“沈知行?”
“文史院的才子啊,”周棠眼睛发亮,“诗歌大赛拿过奖,听说写的情诗能让文学院教授都掉眼泪。上次在图书馆看到他,穿着白衬衫靠在书架上看书,阳光洒下来,跟油画似的——哎,你脸红什么?”
林砚之慌忙转回头,发现硫酸铜溶液已经析出了细小的晶体,像撒了把蓝色的碎钻。“没什么,”她小声说,“只是觉得……他对化学好像有点了解。”
“人家是全才好不好,”周棠撇撇嘴,“据说高考化学满分,偏偏选了中文系,说是‘不想让公式框住想象力’。”
林砚之握着玻璃棒的手顿了顿。公式与想象力,像硫酸铜的晶体结构,规整里藏着意想不到的剔透。
再次遇见是在一周后的图书馆。林砚之在理科区找《物理化学》,踮着脚够最高层的书时,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轻松地把书抽了出来。她回头,撞进沈知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他手里还拿着本《雪莱诗选》,书页边缘卷着温柔的弧度。
“找这本?”他把书递给她,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像落了滴室温下的蒸馏水,微凉。
“谢谢。”林砚之接过书,看见他书脊上贴着的借阅标签——沈知行,中文系2021级。
“在做晶体实验?”他指了指她另一只手里的实验报告,上面画着硫酸铜的分子结构。
“嗯,在查相平衡数据。”林砚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你……怎么会懂这些?”
“小时候跟着我爸在实验室待过,”他往文科区的方向偏了偏头,“我爸是化学系的教授。”
这个答案让林砚之愣住了。原来他不是凭空说出“五水合硫酸铜”,而是真的懂那些交错的键角和晶格。“沈教授?”她想起系里那位总穿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是带有机合成的沈老师吗?”
“对,”沈知行眼里的笑意更深了,“看来我们还算是‘系友’。”
那天他们在图书馆的长桌两端坐了一下午。林砚之对着相平衡曲线皱眉时,总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像浓度适宜的溶液,温和得不刺眼。她偷偷抬过三次头:第一次看见他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第二次他正对着窗外的玉兰树出神,手指在诗集上轻轻打节拍;第三次,他刚好抬头,视线撞在一起,像两种溶液混合时瞬间的显色反应,让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闭馆音乐响起时,林砚之发现实验报告只写了半页,草稿纸背面却画了个速写——是沈知行低头写字的侧影,下颌线的弧度被她画得有点抖,却意外地抓住了他睫毛投在鼻梁上的阴影。她慌忙把草稿纸塞进书包,沈知行已经站在桌旁,手里拎着她忘在地上的保温杯。
“一起走?”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看你标签上写着‘林砚之’,很好听的名字。”
“你的也很好。”林砚之接过保温杯,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又像触电似的缩回来,“沈知行,知行合一的知行。”
他挑了挑眉:“你知道?”
“《传习录》里的。”她小声说。其实是刚才在草稿纸角落翻手机查的。
秋意渐浓时,他们的相遇从偶然变成了刻意。林砚之会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偶遇”抱着诗集的沈知行,他总能变出些小东西:有时是颗用滤纸包着的冰糖,说“配你的热白开刚好”;有时是片压平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印刷的分子式。
沈知行则会在傍晚的文史楼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她前一天落在图书馆的实验记录本。“第37页的结晶温度算错了,”他把本子递给她,指尖点在那个错误的数字上,“应该是65.3c,不是63.5c。”
林砚之惊讶地睁大眼睛。她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实验内容,他却连数据错误都看出来了。“你……”
“看你对着这页皱了三次眉,”他笑得坦荡,“猜你可能算错了。”
周棠嚼着薯片,看着林砚之书包上挂着的银杏叶书签:“我说,你俩这进度赶上我的反应速率实验了——从室温升到沸腾,就差个催化剂了。”
林砚之红着脸把书签塞进书包,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粒晶种,某些情绪开始悄悄析出,带着硫酸铜般的淡蓝色光晕。
十月末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把化学楼的台阶淋得发亮。林砚之在实验室赶实验报告,直到晚上九点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关机,窗外的雨幕里,连路灯都晕成了模糊的光斑。
她抱着文件夹往宿舍走,走到文史楼拐角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文件夹里的实验数据单撒了一地。雨点打在纸上,蓝色的笔迹开始晕染,像她此刻的心情——又急又慌。
“小心。”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林砚之抬头,看见沈知行举着伞站在雨里,白衬衫外面套了件灰色外套,裤脚沾了泥点,显然等了很久。他没说话,弯腰帮她捡散落的纸页,指尖不小心碰到湿透的纸,蓝色的墨迹蹭到他手背上,像滴没擦干净的试剂。
“你怎么在这?”林砚之接过他递来的纸,声音有点发颤。
“打你电话关机,”他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露在雨里,“猜你大概还在实验室。”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密封袋,“给你,干净的。”
袋子里是几张崭新的实验报告纸,还有块巧克力,包装上画着烧杯和试管,是化学系门口那家文具店特有的款式。林砚之捏着那块巧克力,感觉掌心的温度慢慢把包装纸焐热了。
走到宿舍楼下时,雨小了些。沈知行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给她。上面不是诗,而是用钢笔写的分子式,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cuSo?·5h?o的晶体结构,像你上次画的那样,有五个水分子做‘配体’。”
林砚之的心跳像被搅拌器加速了,她抬头,看见沈知行的眼镜片上沾着雨珠,却挡不住眼里的光。“我问我爸要的结构图,”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那天晚上,林砚之把那张分子式纸贴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是她画的沈知行侧影。周棠凑过来看了半天:“我说,你俩这是在用化学符号谈恋爱啊?别人送花你收分子式,别人写情诗你画速写,够硬核。”
林砚之没反驳,只是把那块印着试管的巧克力掰了一半,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时,她忽然想起沈知行手背上的蓝墨水,像块没来得及清洗的印记,刻在了心里。
十一月的运动会,林砚之被系里拉去凑数跑三千米。她平时连实验室到食堂的路都嫌远,站在跑道起点时,腿肚子都在打颤。发令枪响的瞬间,她看见沈知行站在观众席第一排,手里举着个牌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2cu + o? =△= 2cuo,氧化反应需要能量,加油!”
周围的人都在笑,林砚之却忽然有了力气。跑到最后一圈时,她的呼吸乱得像没配平的方程式,视线也开始模糊,却总能看见那个举着牌子的身影。冲过终点线的瞬间,她腿一软差点摔倒,被人稳稳地扶住——是沈知行,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终点,手里拿着瓶运动饮料。
“氧化反应完成,”他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带着点喘,“现在需要还原反应,补充能量。”
林砚之靠在他怀里,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像秒表在计数。周围的欢呼和哨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他手背上的温度,清晰得像实验室里的恒温槽。
期末复习周来得猝不及防,图书馆成了战场。林砚之和沈知行占了三楼靠窗的位置,中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却总能在抬头时对上视线。他帮她整理混乱的实验数据,用红笔标出错误的地方,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她则在他背古代文学史时,给他画思维导图,把繁琐的流派变成清晰的“反应路径”。
平安夜那天,图书馆闭馆早。沈知行从背包里拿出个苹果,用银色的锡纸包着,上面画着个简易的苯环。“我妈教我包的,”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样不容易坏。”
林砚之接过苹果,指尖碰到锡纸,有点凉。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用硫酸铜晶体做的书签,蓝色的晶体被透明树脂封着,像块凝固的海。“我做了很久,”她小声说,“可能……有点丑。”
沈知行拿起书签对着光看,蓝色的晶体在他掌心折射出细碎的光。“很漂亮,”他认真地说,“比任何诗集都好看。”
那天晚上,他们在雪地里走了很久。雪花落在沈知行的发梢,像撒了把盐粒,林砚之忍不住伸手帮他拂掉,指尖触到他的耳朵,烫得像刚加热过的烧杯。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里面是首手写的诗:
“你的烧杯里盛着星辰
我的诗行里住着火焰
当硫酸铜遇见雪
我们的分子式
开始有了共同的配位数”
林砚之看着那行“共同的配位数”,忽然想起化学课上老师说的“配位键”——一种特殊的化学键,电子对由一方提供,却为双方共有。就像此刻,他们眼里的光,大概也形成了这样的键,把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紧紧连在了一起。
寒假分开的那天,火车站的人潮像沸腾的溶液。林砚之把一个密封袋塞给沈知行,里面是她配的饱和硫酸铜溶液,标签上写着“0c以下结晶,勿冷冻”。“回家没事做的话,可以试试养晶体。”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知行接过袋子,放进背包最里层,然后递给她一个硬壳笔记本:“我写的诗,大部分是关于……”他顿了顿,耳尖有点红,“关于你的。”
火车开动时,林砚之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见沈知行站在月台上,手里还举着那个装着蓝色溶液的密封袋,像举着一小块浓缩的天空。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就是那首《配位键》,下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配位数=1,只需要你一个。”
整个寒假,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混合着试剂名称和诗句。林砚之给沈知行拍她在老家的实验室帮叔叔做的实验装置,沈知行则给她发他在雪地里写的诗,字迹被冻得有点歪。有次视频时,林砚之发现他的书桌前摆着个烧杯,里面果然养出了小小的蓝色晶体,像撒了把碎钻。
“按照你说的温度控制的,”他举着烧杯给她看,眼里的笑意比晶体还亮,“就是形状不太规则。”
“已经很好了,”林砚之忍不住笑,“第一次养晶体都这样。”
“就像第一次喜欢人,”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在纸上,“总怕做得不够好。”
屏幕这边的林砚之捂住脸,感觉脸颊烫得能加热溶液。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她却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比任何烟花都热闹。
开学后的春天,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玉兰花开得铺天盖地,文史楼前的草坪上总有人躺着晒太阳。沈知行会在没课的下午拉着林砚之去草坪,他背诗,她看书,偶尔有花瓣落在书页上,他就捡起来夹进她的《物理化学》里,说“给你的公式加点春天的杂质”。
三月的社团联展,林砚之的化学趣味实验展台前围了很多人。她演示的“水中花园”实验,金属盐溶液在硅酸钠溶液里长出彩色的“珊瑚”,像把海底搬上了桌面。沈知行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相机,镜头一直对着她,连旁边女生递来的传单都没接。
“你看,”林砚之指着刚长出来的蓝色“珊瑚”,“这是硫酸铜的杰作。”
“不如看你,”沈知行放下相机,眼里的光比实验现象还亮,“你才是最好的杰作。”
周围响起起哄的笑声,林砚之的脸瞬间红成了酚酞遇碱,慌忙转身去整理试剂瓶,却被沈知行拉住了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点青草的味道,像刚从草坪上跑过来。“林砚之,”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喜欢你,不是用诗句写的那种,是想和你一起养晶体、一起背公式、一起……走很久的那种。”
风穿过展台,吹起林砚之额前的碎发,也吹乱了她的心跳。她看着沈知行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上次帮她搬实验器材时被玻璃划的,现在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个永久的标记。“我知道,”她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声音有点抖,“我的实验数据里,也写着。”
那天晚上,他们在化学楼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沈知行从背包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戒指,戒面是个小巧的苯环,碳原子的位置镶着细碎的蓝钻,像硫酸铜的晶体。“我让我爸帮我设计的,”他有点紧张地打开盒子,“苯环是稳定结构,就像……我想和你拥有的关系。”
林砚之看着那枚戒指,忽然想起有机化学课上老师说的“苯环的芳香性”——稳定、持久,带着独特的气味。就像他们之间,试剂与诗行,看似不同,却在某个频率上,共振出了最温柔的芳香。
四月的雨总是带着点缠绵的湿意。林砚之忙着准备全国大学生化学竞赛,每天泡在实验室十几个小时,连吃饭都对着反应方程式。沈知行的诗歌集出版了,签售会那天,她直到晚上九点才从实验室出来,手机里堆满了他的消息,最后一条是“没关系,我给你留了签名版”。
她抱着竞赛资料跑到文史楼时,看见沈知行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本诗集,封面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对不起,”林砚之的声音带着歉意,“实验出了点问题,耽误了。”
沈知行站起来,把诗集递给她,扉页上写着“给砚之,我的硫酸铜女孩”。“没事,”他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竞赛重要。”
但林砚之能看出他眼里的失落,像被稀释了的溶液,浓度淡淡的,却更让人心疼。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的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她的世界被烧杯和数据填满,他的生活则围绕着诗集和签售会。有次周棠无意中说:“昨天看见沈知行一个人在图书馆,对着你的空位坐了一下午。”
林砚之的心像被搅拌棒戳了一下,有点疼。她看着实验台上正在分离的色谱柱,不同的组分在硅胶里缓慢移动,形成不同的色带——就像她和沈知行,好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推向不同的方向。
竞赛结束那天,林砚之拿了金奖。她冲出颁奖现场,想第一时间告诉沈知行,却在文史楼门口看见他和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站在一起,女生手里拿着他的诗集,笑得很甜。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幅和谐的画,和谐得让林砚之不敢上前。
她默默退了回去,心里像被加了过量的氢氧化钠,涩得发苦。接下来的几天,她故意避开所有可能遇见他的地方,实验记录本上的分子式写得歪歪扭扭,连硫酸铜溶液都像是失去了光泽。
周棠看不下去了,把她拽到实验室:“你傻啊?那个女生是文学社的学妹,找沈知行讨论诗歌的!我亲眼看见沈知行把你的结晶书签摆在桌角,跟人家说‘这是我女朋友做的,全世界仅此一个’!”
林砚之愣住了,手里的移液枪差点掉在地上。
那天晚上,她在化学楼前等沈知行。他来的时候,眼眶有点红,像是刚哭过。“对不起,”他没等她开口就先道歉,“我不该在你忙的时候打扰你,也不该……让你误会。”
“我也有错,”林砚之看着他,“我不该把你丢在一边,不该……不相信你。”
沈知行忽然抱住她,力气很大,像怕她跑掉似的。“砚之,”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害怕,怕你的世界里只有试剂,怕我的诗行留不住你。”
“不会的,”林砚之回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衬衫里,闻到熟悉的草木香,“我的试剂需要你的诗行做催化剂,你的诗行……也需要我的硫酸铜做底色,不是吗?”
晚风里,玉兰树的花瓣轻轻飘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就像色谱柱里最终会融合的色带,他们的世界,也在这场小小的分离后,找到了更紧密的结合方式。
毕业季的空气里混合着离愁和憧憬。林砚之拿到了本校化学系的直博名额,沈知行则放弃了去北京出版社的机会,留在本市的报社做编辑,说“离你的实验室近一点”。
他们在学校后面租了间小房子,阳台被林砚之改造成了迷你实验室,摆着烧杯和试剂瓶;客厅的书架一半放着她的专业书,一半摆着他的诗集和手稿。沈知行学会了在她做实验时安静地看书,林砚之则习惯了在他写稿时,给他泡一杯加了冰糖的白开——就像他第一次送她的那样。
毕业典礼那天,林砚之穿着学士服,站在化学楼前拍照。沈知行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保温箱,打开,里面是个用琼脂做的“蛋糕”,蓝色的硫酸铜晶体嵌在透明的琼脂里,像块凝固的星空。“恭喜你,林博士,”他笑得像个孩子,“这是我跟我爸学做的‘化学蛋糕’。”
林砚之看着那块奇特的蛋糕,忽然想起他们初遇时,他说硫酸铜像“冻成固体的春天”。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凝固成永恒。
晚上的散伙饭上,周棠抱着林砚之哭:“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俩用化学符号秀恩爱了,我会想你们的!”
沈知行笑着递给周棠一本书,是他的诗集,扉页上写着:“感谢见证,我们的反应从未停止。”
夜深了,林砚之和沈知行走在空荡的校园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的曲线。走到化学楼前的台阶时,沈知行忽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盒子——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个小小的玻璃罩,罩着一株用铜丝和硫酸铜溶液“种”出的“铜树”,蓝色的枝叶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
“林砚之,”他仰头看她,眼睛里有整个星空的光,“从硫酸铜色的初遇到现在,你的试剂溶解了我的诗行,我的文字也沉淀了你的晶体。我们就像这个铜树反应,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却能长出独一无二的形状。”
他顿了顿,声音温柔得像恒温水浴的温度:“所以,你愿意让这个反应,持续一辈子吗?”
林砚之蹲下来,看着那株蓝色的“铜树”,眼泪落在玻璃罩上,晕出小小的光斑。“我愿意,”她说,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亮,“而且我保证,反应物永远过量,产物永远纯净。”
沈知行把玻璃罩递给她,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那枚苯环戒指,轻轻戴在她的无名指上。“那我们的平衡常数,”他吻了吻她的手背,“会是正无穷。”
很多年后,林砚之成了化学系的教授,她的实验室里总摆着一个蓝色的晶体标本,标签上写着“2021.9.15,初遇”。沈知行的诗集再版时,封面用了那枚硫酸铜书签的图案,扉页上多了一行字:“献给我的配位体,林砚之。”
他们的家在A大附近,阳台上的迷你实验室还在,沈知行偶尔会学着养晶体,虽然总养得歪歪扭扭;客厅的书架上,她的《物理化学》里还夹着他当年写的诗,他的诗集里则夹着她画的速写。
某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林砚之在阳台做实验,沈知行坐在旁边看书。硫酸铜溶液在烧杯里缓缓蒸发,析出细小的晶体。
“你看,”林砚之指着烧杯,“又长出新的晶体了。”
沈知行放下书,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就像我们的故事,”他轻声说,“一直在结晶,从未停止。”
窗外的玉兰树又开了花,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香樟的味道,像极了那个硫酸铜色的初遇午后。原来最好的爱情,从来不是试剂与诗行的对立,而是像五水合硫酸铜那样,彼此成为对方的结晶水,在岁月里,沉淀出最稳定、也最温柔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