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笑醒来后的第十天,小院来了几位特殊的访客。
第一个到的是青鳞。
他是坐着轮椅来的——海族特制的木轮椅,轮子包了软皮,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推轮椅的是陈砚,少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动作小心翼翼。
唐笑笑正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医师说每天要走满一个时辰,循序渐进。看见他们进来,她停下脚步,有些惊讶:“青鳞?你能出来了?”
“医师说可以适当活动。”青鳞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但比之前好多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生锈了。”
姬无夜从屋里搬出两张椅子,放在石桌旁。陈砚把青鳞推到合适的位置,固定好轮椅,才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婉婉今天怎么样?”唐笑笑问陈砚。
“好多了。”陈砚笑道,“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几步,吃饭也比以前多。父亲说,再过半个月,就能带她回北境休养了。”
“那就好。”
唐笑笑在石桌旁坐下,给两人倒茶。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已经不会洒出来了。
青鳞接过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唐笑笑,看了许久。
“怎么了?”唐笑笑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青鳞摇摇头,“只是觉得……你醒着真好。”
唐笑笑笑了:“我也觉得。”
青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欠你一条命。”
“又说这个。”唐笑笑摆摆手,“当时那种情况,谁都会那么做。”
“不是谁都会。”青鳞认真地说,“不是谁都敢跳进归墟之门,不是谁都愿意用自己的魂魄去赌。”
唐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我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道谢。”青鳞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盒,放在石桌上,“这个,给你。”
唐笑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深蓝色的鳞片,巴掌大小,表面光滑如镜,泛着幽幽的光泽。
“这是……”
“我的护心鳞。”青鳞说,“海族战士一生只长一片,在心脏位置,是最坚硬的鳞片,也是……魂魄的锚点。”
唐笑笑愣住了:“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必须收。”青鳞坚持,“你的魂魄残缺,需要稳固。护心鳞能温养魂魄,虽然不能让记忆恢复,但至少能让你不再恶化。”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唐笑笑看着鳞片,又看看青鳞。他的眼神很坚定,不容拒绝。
“好。”她最终点头,“我收下。谢谢。”
青鳞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陈砚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唐笑笑:“这是婉婉让我带给您的。她自己缝的香囊,里面放了北境特产的安神草药。她说……希望您每晚都能睡个好觉。”
唐笑笑接过香囊。布料是普通的棉布,针脚有些歪斜,看得出是初学者的作品。但很用心,边缘缝得密实,收口处还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替我谢谢婉婉。”唐笑笑把香囊握在手里,“我会好好用的。”
青鳞和陈砚没有久坐。半个时辰后,陈砚推着轮椅离开了,说还要去药铺给青鳞抓药。
送走他们,唐笑笑回到院子里,重新拿起那片护心鳞。鳞片触手温润,像有生命一般,微微散发着暖意。
“真漂亮。”她说。
“青鳞很重视你。”姬无夜在她身边坐下,“护心鳞对海族来说,比命还重要。”
“我知道。”唐笑笑把鳞片放回木盒,小心收好,“所以我更不能辜负。”
她看向院门:“今天还有别的访客吗?”
“应该没了。”姬无夜说,“释心大师昨天来过,汐月前天来过,商会那边……”
话没说完,院门又被敲响了。
两人对视一眼。姬无夜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朴素但整洁的深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药箱,像个走街串巷的郎中。
“请问,唐笑笑姑娘是住这里吗?”男人开口,声音温和有礼。
姬无夜打量着他:“您是?”
“在下姓白,白明轩。”男人微微躬身,“是个大夫。听说唐姑娘魂魄有损,特来拜访。”
姬无夜没有立刻让他进门:“白大夫从哪里来?”
“江南。”白明轩说,“家传医术,专治疑难杂症。前些日子路过北境,听陈家人说起唐姑娘的事,便想着来看看能否帮上忙。”
姬无夜还在犹豫,唐笑笑已经走了过来。
“白大夫?”她站在姬无夜身后,看着门外的男人,“请进。”
“笑笑。”姬无夜低声说,“陌生人,小心些。”
“没事。”唐笑笑说,“我看他不像坏人。”
白明轩进门后,没有四处打量,只是安静地跟着唐笑笑走到石桌旁,放下药箱。
“唐姑娘可否让在下诊个脉?”他问。
唐笑笑在石凳上坐下,伸出手。白明轩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枕垫,垫在她手腕下,然后三指搭上她的脉搏。
他的诊脉方式很特别——不是常见的悬丝诊脉,也不是直接接触皮肤,而是在唐笑笑手腕上盖了一层极薄的丝绢,隔着丝绢诊脉。整个过程,他的手指几乎没有用力,只是轻轻贴着。
诊了很久。
久到姬无夜都开始皱眉了,白明轩才收回手。
“如何?”唐笑笑问。
“魂魄确实有损。”白明轩说,“但不是外力强行剥离造成的——那种损伤会更严重。你的情况更像是……主动割舍了一部分,留下了整齐的断面。”
唐笑笑愣住了:“主动割舍?”
“嗯。”白明轩点头,“就像一个人为了活命,自己砍掉了一只手。虽然疼,虽然残缺,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如果是被外力扯断,伤口会不规则,恢复起来更难。”
他顿了顿:“而且,你的魂魄根基很稳。就像一棵大树,虽然被砍掉了几根大枝,但主干还在,根还在。假以时日,或许能长出新的枝条。”
这番话,和海族医师说的不太一样。海族医师说得更严重,说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但白明轩的话里,带着希望。
“那……记忆呢?”唐笑笑问,“我能想起来吗?”
“这个不好说。”白明轩坦诚道,“记忆不是长在树上的果子,摘了就没了。它更像是树上的刻痕,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刻痕被新长的树皮覆盖了,看不见了,但痕迹还在。”
他打开药箱,取出一包草药:“这个,每天睡前用热水泡脚,水里加一勺。能安神,促睡眠。睡得好了,魂魄自然修复得快些。”
又取出一个小瓷瓶:“这个是口服的。早晚各一粒,温开水送服。药材不贵重,但配伍有讲究,是我家传的方子,专门温养魂魄。”
唐笑笑接过药,有些犹豫:“白大夫,诊金……”
“不收诊金。”白明轩笑了笑,“医者仁心,能帮上忙就好。”
他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唐姑娘好好休养。三个月后,如果方便,我再来复诊。”
“白大夫要在碧波城待三个月?”姬无夜问。
“嗯。”白明轩点头,“在城南租了个小院子,打算在这里行医一段时间。碧波城海族与人族混居,病症多样,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送走白明轩后,唐笑笑看着桌上的药包和瓷瓶,若有所思。
“你觉得他可信吗?”姬无夜问。
“不知道。”唐笑笑说,“但他说的话,听起来有道理。而且……他诊脉的方式很特别,不像是江湖骗子。”
姬无夜拿起瓷瓶,打开闻了闻。药香清冽,不刺鼻。他又倒出一粒药丸,捏碎了仔细看——药材磨得很细,颜色均匀,确实是精心炮制的。
“我让释心看看。”他说,“他懂些医术。”
“好。”
下午,释心来了。看了药,闻了,甚至尝了一点点碎末。
“是好药。”释心说,“药材配伍很精妙,确实是温养魂魄的路子。而且……这方子里有几味药,是江南白氏秘传的方子里才有的。”
“江南白氏?”唐笑笑问。
“一个医学世家。”释心说,“祖上出过御医,后来隐居江南,很少出世。如果这位白大夫真是白氏传人,那他的医术,确实可信。”
唐笑笑松了口气:“那就好。”
释心看着她,欲言又止。
“大师有话直说。”唐笑笑说。
“白大夫说的‘主动割舍’,贫僧也想过。”释心缓缓道,“当时在归墟之门,钥匙离体时,鲸鱼王的力量护住了你的魂魄。但那种护持,就像用手接住掉落的瓷器——瓷器还是会摔碎,只是碎片被接住了,没有散落一地。”
他顿了顿:“但如果……如果在那之前,你自己先放弃了一部分魂魄,让钥匙更容易脱离呢?就像卸掉一部分负重,船更容易浮起来。”
唐笑笑愣住了。
她努力回想,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白光,疼痛,还有……一个决定。
“我不记得了。”她轻声说。
“不记得也好。”释心双手合十,“有些事,忘了反而是福。”
释心离开后,唐笑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姬无夜从屋里出来,给她披了件外衣:“该进屋了,晚上凉。”
“姬无夜。”唐笑笑没动。
“嗯?”
“如果……”她慢慢说,“如果我真的主动放弃了记忆,那我会放弃什么?”
姬无夜在她身边坐下。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你会放弃的,一定是你觉得不重要的,或者……太沉重,不想带着走的。”
唐笑笑转过头,看着他:“那你呢?你会不会也在那个‘放弃’的清单里?”
姬无夜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如果我在,”他说,“你现在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唐笑笑也笑了。
是啊。
有些东西,就算忘了,感觉还在。
就像风吹过海面,看不见痕迹,但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