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白骨堆成的巨碾转动起来,发出“嘎吱”的声响,像是要把人的灵魂都从骨头缝里碾出来。
苏清漪的心被这声音攥得紧紧的,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碾轮,带着一股无法抵抗的压力,缓缓压向阵法中心的那碗青黛雪膏。
没有巨响。
碾轮和陶碗接触的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碗里的青黛雪膏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干了水分,化作一缕轻飘飘的青色烟雾,被卷入碾轮下面。
嘎……吱……
骨碾再次转动,那缕青烟被反复碾压,颜色由青转浓,最后竟在雾气中分离出三团不同的光晕。
一团是炭火般的暗红,那是灶君庙里扒出来的火烬,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一团是酸涩的明黄,那是她亲手榨出的沙棘汁,是戈壁滩上顽强的生机。
还有一团,是微弱却纯粹的淡金色,那是小满心头血化成的金血露。
她做的药,货真价实。
苏清漪刚松了半口气,眼角余光就瞥见沈婆子怀里的陶瓮猛地一震。
瓮中,三百盏由药童骸骨炼成的骨灯同时亮起,光芒大盛。
灯焰不再是寻常的橘黄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幽白色。光线扭曲着投射在空中的沙尘上,竟形成了一幅活动的影像。
影像里是百草堂那间熟悉的药房。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趁着没人,鬼鬼祟祟地将一包茯苓粉倒掉,换上了另一包颜色相近的粉末。
苏清漪的瞳孔一缩。
她认得那包粉末,是断肠草的根茎磨成的。
画面一转,霍氏,也就是这具身体的亲娘,不知从何处走出,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
那个少年,正是年轻时的裴砚之。
“他是叛徒!”霍铮死死盯着那片光影,声音嘶哑得像是被钝刀子割过喉咙。
话音未落,霍铮猛地转身,一把抓起身旁地上那朵刚刚绽放的白骨花。
他看也不看,直接将花蕊中那滴琥珀般的金血挤出,疯了一样冲到苏清漪面前,按向她右腿的断骨处。
“用我的眼,替你扛!”他吼着。
可那滴金血一接触到苏清漪伤口上翻涌的黑气,竟瞬间凝固成一颗暗淡的血珠,滚落在地。
非但没能驱散半分寒毒,那股黑气反而更加嚣张,顺着经脉直冲而上。
苏清清只觉得喉头一甜,嘴唇瞬间失了血色,一片青紫。
“没用的!”林嬷嬷拄着拐杖,嘶声急呼,“血契未稳,人心不齐,独药难救!她成了所有寒毒的靶子!”
小满踉跄着扑上前,她看着苏清漪发青的嘴唇,眼一红,想也不想地将自己额角那个早已黯淡无光的晶石凸起,重重撞在白骨碾的基座上!
“砰”的一声闷响。
晶石应声而裂,最后一丝微弱的金血,顺着裂缝渗入巨大的骨碾虚影。
骨碾的嗡鸣声陡然拔高!
半空中那团被碾碎的青雾被一股巨力拉扯,疯狂倒卷,在碾轮中心重新凝结,最终化作九枚龙眼大小、通体青黑的丹丸,悬浮于空。
陈伯眼疾手快,扯下腰间那根串着铜钱的红绳,脚尖一点,身形窜出,用红绳将那九枚丹丸飞快地串成一串。
他落在众人中间,将药丸分发下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丹名为‘共生’。吃下丹药的人,要立誓用命护一人周全——这是新的血契,你们的命,从今往后,是大小姐给的,也是自己挣的!”
一枚冰凉的丹丸递到苏清漪面前。
她没有犹豫,仰头吞下。
丹药入喉的刹那,一股比之前猛烈十倍的黑血逆冲心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捏爆,苏清漪眼前瞬间一黑。
草!玩脱了!
剧痛中,苏清漪凭着最后一点意志,从腿上拔出匕首,看也不看就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下深深一道!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她用尽全力,将手腕甩向那座巨大的骨碾。
血洒碾槽。
“我苏清漪,在此立誓!”她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护玉门关三百死士,重获新生!护霍铮,寻得其母身死真相!护百草堂,不堕百年祖训!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九枚丹丸在她体内轰然炸开,化作滚滚青雾,强行冲入她的四肢百骸。
逆冲心脉的黑血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势头被硬生生遏制住,缓缓退了下去。
腿上的剧痛稍缓,但苏清漪清楚地感觉到,断骨深处,一股更加阴寒的白气正在悄然凝聚。
阴气蚀骨,这只是开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铁的谢影,毫无征兆地抽刀出鞘。
他没有砍向任何人,而是对着前方的虚空,猛地一劈!
“嗡——”
刀风凌厉,卷起一道沙幕。
沙尘飞舞中,一幅清晰的画面浮现其上:龙脊矶的滔滔江畔,裴砚之正将一本抄录的药经拓本扔进火盆。
他仿佛能看到白骨滩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骨鸣可校药,”他的声音隔着百里,清晰传来,“可校得了这反复无常的人心吗?”
“裴砚之!”霍铮双目赤红,怒吼着拔刀就要追去。
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
“别追。”苏清漪喘着气,死死盯着沙幕中裴砚之的身影,“他在逼我们分心。”
她猛地转头,视线越过愤怒的众人,望向龙脊矶江底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她心口处,那颗沉寂已久的青苔孢子,正像战鼓一样狂跳起来。
真正的药匣,还在下面等她。
头顶,那令人牙酸的碾压声彻底停了。
笼罩着整片营地的庞大压力,如同退潮般散去。
那座白骨构成的巨碾虚影,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轮廓开始变得透明,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