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阁长编·万鱼纪·卷八·授灯】
(本章为之章,纪万鱼四百九十年,程姝以归墟残影授徒,杨之毅承缺夜、握眠灯、执扣天碗之第十扣,万鱼朝第二世悄然萌芽。)
万鱼四百九十年,大暑。
眠灯草迎来第三百三十七次花期,细碎的蓝白色小花在永昼微风中摇曳,却难掩一种循环往复的疲惫。
万鱼湖畔,昔日璀璨如星河的灯潮已显寥落,光点稀疏,仿佛能量即将耗尽。
然而,湖畔那尊默立近五百年的归墟碑,中央那碗形凹槽内,一簇以眠灯草心为芯、长明不灭的草心灯焰,却于此刻骤然转变——
那温润的白光褪去,转为一种炽烈、纯粹、近乎灼目的赤金!
那光芒的形态与气息,与史册中描绘的、“缺夜”留下的最后印记别无二致,在沉寂三百载后,再度于这象征终结与起点之地,灼灼燃烧。
是夜,万鱼湖水无风自动,平静的湖面骤然掀起狂澜,波涛并非随意翻涌,而是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意志,向着两侧缓缓分开,仿佛被一双无形巨手撕裂了水域,露出一条直通湖心深渊的甬道。
一道身影自那幽暗的甬道深处踏浪而出。
白发如瀑,垂落至虚幻的足踝,衣袂飘飞,形态凝实如生人,甚至能看清衣袍上细微的雪胤纹路。
然而,当湖畔仅有的几位守夜人惊骇欲绝地上前,伸手触碰时,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那身影,只感到一片冰寒空蒙的雾气。
程姝归来。非血肉之躯,非寻常魂魄,乃是一缕自那吞噬一切的归墟最深处,挣扎而出的、凝聚了往昔帝王最后执念与力量的“残影”。
她身披流雾织就的素衣,周身弥漫着虚幻与真实交织的气息。
掌心托着一枚微微旋转的、半透明的缺夜碗影,碗沿那处着名的缺口清晰可见。
腰间悬一尾灵动的、完全由光影构成的“梦尾鱼”,那鱼儿摆尾游动间,洒落点点星辉,而其鱼眼深处,一点微光正在缓慢孕育、搏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足以改写规则的波动——
那是第十次,亦是最后一次扣击的雏形。
史官于汗青宫秘卷中激动记载:“帝归矣!无诏无声,无仪无仗,唯雾与鱼相伴。
是夜,王朝疆域之内,万民皆从无梦的煎熬中惊醒,泪湿枕衾,缘由莫名,耳畔同闻一语,空灵似叹息,又清晰如律令——
“替我寻一执灯人。”
神川东境,照夜郡。
少年杨之毅,年方十九,布衣麻履,于郡城边缘以售卖自制“眠灯”为生。
他的灯与众不同,以特有的眠灯草心为灯芯,混入某种特制的、取自深水鱼类的脂膏,点燃后不见寻常火焰,只吐出一圈圈淡薄而湿润的雾气,雾中光影流转,竟能隐约照见并映出他人飘散的梦境碎片。
其母早年罹患诡异的“梦疾”,于梦境中枯竭而亡,临终前紧握其手叮嘱:
“儿啊,记住,此灯非凡物,能照见梦境,亦能……焚毁梦境。”
“若他日……江上起异雾,雾中有白发人显现,便以你最亮的那盏灯授她,莫问缘由,此乃吾家宿命。”
大暑深夜,杨之毅照常在郡外荒僻的江畔摆卖灯盏。
忽而江上无端起浓雾,弥漫四野,迅速吞没一切。
他摊位上所有的眠灯,竟于此刻齐齐无火自燃,灯芯炽亮,吐出远超平日的浓烈雾气,将他周身笼罩。
雾霭最深重处,那白发残影翩然而至,静立於他摊前。
程姝的残影不语,亦无表情,只缓缓伸出一指,指尖莹白如玉,却虚幻不定,轻轻触碰到摊上最亮的那盏眠灯。
灯芯霎时光芒爆涨,旋即变形,化作一尾完全由光线凝成的透明小鱼,活泼地摆尾游弋,最终化作一道暖流,倏然钻入少年摊开的掌心,在其上烙下一个微缩的、却无比清晰的“缺夜”印记——
那是一个纯黑、无光的小点。
杨之毅猛然抬首,望向雾中身影。
他清澈的眼眸深处,竟自然而然地映出一个碗形的凹痕,那凹痕内无光无亮,唯有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虚无,仿佛他的瞳孔生来就是为了盛装这份缺失。
空灵似远潮、却又直接响彻他识海的声音传来:
“可愿……以梦为火,以缺憾为光,替朕走完那第十扣?”
少年望着掌心那尾游动的小鱼印记,又望向眼前这似真似幻、承载着四百年重量的帝影,想起母亲临终遗言,眼中最初的惊骇逐渐褪去,化为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光芒。
“我愿。”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以此灯为性命,以性命为灯烛,为您,也为这人间,照彻永夜,直至深渊尽头。”
话音落下,周遭浓雾骤收,所有眠灯焰火尽数熄灭。
天地复归寂静,仿佛方才一切皆是幻梦。
唯有少年杨之毅手中,多了一物——
一弯天然皎洁、温润如月牙的“梦尾鱼骨”,骨身流光溢彩,弧度完美而神秘,正散发着微弱的搏动,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
这正是重炼那至高神器——“扣天碗”的,唯一胚胎。
万鱼四百九十年,立秋。
程姝的残影不再凝滞于湖畔,她向杨之毅伸出手,指尖雾气缭绕,轻轻一点。
周遭景象霎时如水波般荡漾、溶解,下一刻,他们已踏足一片无法以常理度量的玄妙之境——
「归墟梦域」。
此地并非真实存在的空间,而是她昔日以身补天、试图湮灭归墟时,遗存下来的最后一片心象投影,如今化作一座巨大无朋、无声燃烧的「梦炉」。
炉内并无凡间明火,唯见十万株眠灯草悬浮于虚空之中,草叶无风自动,散发出柔和的蓝白光晕。
它们的根须并非扎入土壤,而是彼此交织、缠绕,于炉心中央勾勒出一片人形大小的、不断微微波动的黑暗轮廓——
那轮廓的形态,正与程姝眉间以及旧碗缺失的一角毫无二致,是曾被强行补全、如今又亟待新生的「缺夜」。
她虚幻的手指向那悬浮于梦炉核心、若隐若现的缺夜碗影,声音空灵,直接响彻杨之毅的神魂深处:
“第九扣,朕身化春雨,散入山河,滋养万物,强续光明三百载。”
“而这第十扣,需你以梦为舟,以魂为桨,承载起这最后、也是最本源的‘夜’。”
“梦,能载动最绚烂的春熙,亦能容纳最沉寂的永夜。”
“待你承载圆满,梦舟靠岸之时,这世间……便再无缺憾之苦。”
此后三月,秋去冬来,外界光阴流转,梦域之内却无昼夜之分。
程姝以自身日渐稀薄、几乎要消散于无形的「归墟残影」为炉火,以那弯皎洁温润的「梦尾鱼骨」为锻槌,亲自指导少年进行前所未有的锻造。
此法绝非人间任何锻术,其名曰「梦敲」。
每夜三更,杨之毅需盘坐于梦炉之前,心神沉入自身最深沉的梦境之中。
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需以意念举起那柄沉重的鱼骨锻槌,调动全部心神与意志,叩击那悬浮于梦炉中心、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碗胚。
一叩,便是一重梦境流转。
或悲或喜,或恐或怒,梦境中的万千情绪、无数碎片,皆随着叩击之声,被一点点敲入那无形的碗胚之中。
一梦过去,梦炉虚空中便有一株眠灯草的光芒变得格外璀璨,如同被点亮。
百日之后,三千梦境敲毕。
最后一记梦槌落下,那无形的碗胚骤然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响彻整个梦域!
碗身依旧非金非玉,非实体,但形态已彻底圆满,昔日缺口已然弥合,唯留下一道极细、极淡的「梦纹」缝隙,如同天边初现的一线微光,既是连接的痕迹,亦是通往外界的通道。
程姝的残影已淡如轻烟,她凝望着那成型的梦碗,微微一笑,抬手解下鬓边一缕白发。
发丝离体即化,变为一道比月光更皎洁、比思绪更柔软的无形之线。
线头自行穿入那道细微的梦纹缝隙,如绣娘引线,穿梭往复,最终,线与发皆彻底融入碗中,化为一片氤氲的雾气。
雾气在碗心盘旋凝结,最终化为四个缥缈欲飞、却沉重得足以压垮万古长夜的大字:
「十扣·梦载缺夜」。
新碗不成实体,无法以手触碰,唯存于少年杨之毅的掌心意念之间,其形态随他心念与梦境流转而变化,时而如盈盈一握的玉盏,时而如包容星海的巨瓮。
碗中盛放的,不再是雪火风雷,而是世间所有失落的梦,与那份等待归位的、完整的夜。
万鱼四百九十年,霜降。
程姝残影愈发淡薄,于梦域之中进行最后传授。
她予三物,授三术,托一诺。
三物:
扣天碗(梦形):
存于意念,可扣留万千梦境,亦可承载本源之夜。
眠灯芯:
已种入少年心窍,需以自身心血为燃料,燃之可照彻万人梦魇,予其安宁。
缺夜发:
她留下的最后一束白发,遇危难时能自化护身迷雾,雾中藏有归墟炉一击之力。
三术:
梦载术:
以梦境为舟筏,可渡人渡过心海业障,亦可横渡虚无之夜。
灯焚术:
燃烧自身梦境,爆发出极致光芒,足以焚毁一切侵扰安眠的邪夜。
缺补术:
领悟缺憾本身即为一种光芒,待缺憾圆满之时,便是重归归墟、完成最终闭环之刻。
一诺:
你无需称帝,不必改元。”
“只需护佑天下重获安眠大梦。”
“待梦境足够深沉安宁之日,便是朕真正归来之时。
“若有一日梦境惊碎……
“便是你功成身退,归来复命之期。
少年跪拜,虔诚受下雾衣传承。
雾气流散,程姝残影彻底消失,唯余一句嘱托萦绕不散:灯在,朕便在;灯灭,朕亦灭。
万鱼四百九十一年,冬至。
南境异变陡生!
镇守百年的长明石光辉急剧暗淡,大片眠灯草无故枯萎。
早已绝迹的倦春症再次肆虐,患者彻夜难眠,梦境支离破碎,魂不守舍。
朝野震动,史官惊恐记载:归墟缺口恐有复开之险,永夜将再次倾泻!
杨之毅闻讯,携梦形碗星夜南下,抵达万鱼湖畔,筑起一座试灯台。
台高九尺,以那弯梦尾鱼骨为基柱,顶端悬起一盏以心血点燃的缺夜灯。
灯焰无光,只源源不绝吐出氤氲雾气,雾气散入天地,融入万千受疾苦者的梦境。
梦中,人们皆见:
那位白发帝王静立于缺夜碗上,以白发为线,细细缝补着苍穹的裂缝。
而碗沿最后一道细微的梦纹缝隙处,牵出的线头,赫然便是那湖畔灯下的少年自身。
梦醒时分,万人泪流满面,并非悲伤,而是久违的安宁重归心田,失魂之症悄然痊愈。
因他们已在梦中见得,知缺乃常事,心安处便是吾乡,故能安眠。
湖畔枯死的眠灯草重新抽芽开花,新生的花心形状如鱼,鱼鳞之上,天然铭刻着第十扣的细微刻度。
史官慨然记下:
梦灯初燃,南境夜虽重临,然黑暗温柔。”
“人世皆有缺,然缺处见光,此光,便是新一代的帝王心术。
万鱼四百九十二年,立春。
杨之毅再临归墟碑。
碑凹内那株枯萎了近三百年的眠灯草,竟奇迹般复苏,草心灯焰明亮,光芒投射于碑身之上——光影交织间,竟有字迹浮现!
非凿刻,非血书,而是由梦幻光影凝结而成:
第十扣·梦载缺夜·杨之毅
字迹显现片刻,便散去,化为袅袅雾气升腾,融入天际。
天幕的缺憾之处,仿佛有灵鱼游动,鱼背上驮着负灯的少年,灯中盛放着最初的缺夜。
一环一环,相生相续,无始无终。
自此,这座无字碑不再空白。
每年立春,皆有梦幻光影自现一字,字乃少年一年所历所梦之精华。
梦不绝,字不尽,此碑永无完全铭刻完毕之时。
杨之毅静立碑前,掌心梦形碗自行缓缓旋转。
碗口那道梦纹缝隙对准天穹,自然接引下一缕最纯净的夜色。
夜色流入碗中,化为梦境,梦境又凝作灯油,灯油再燃,光华复照长夜。
少年低语,似对远去的师尊,又似对苍茫天下:
我以心灯为性命,以缺憾为光明。”
“梦境不绝,我便不归。”
“待有朝一日,缺夜补完,圆满之时……”
“我亦将化雾,归入那片墟垠,长伴永眠。
“雾气渐起,灯鱼悠游,碑上光影摇曳不定。
万鱼王朝的第二世传承,于此如梦似幻的氤氲之中,悄然扎下了根芽。
太史阁注:
右卷为万鱼帝程姝以归墟残影再传道统之史,自四百九十年至四百九十二年,凡三载。
布衣杨之毅,未即帝位,未改元朔,然执掌,承袭,暗御天下乾坤。
史家暂以或缺夜帝称之,然其名不刻紫宸,唯铭梦痕。
欲问第十扣何时圆满,梦灯何时终烬,且待八年后,眠灯草再度花开绚烂,碑上梦影再生新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