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的空气是凝滞的。
三天前,奢崇明反乱、重庆失陷的消息如惊雷滚过,全城戒严。富户们紧闭大门,百姓们在惶恐中窃窃私语。
布政使司衙门里,四川的头面人物们吵了三天,除了催促各卫所严加戒备的空文,没能派出一兵一卒。
今日,一骑快马自东门飞驰入城,马上骑士高声大呼:
“龙泉驿大捷!世子殿下阵斩三千,叛军先锋,全线溃败!”
消息像一滴滚油落入冷水,整个成都府瞬间炸开了锅。
布政使司衙门内,刚刚还在为调粮之事争得面红耳赤的四川布政使王甫元,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捷报?
阵斩三千?
那个十四岁的世子殿下?
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不等他斥责传令兵妖言惑众,街面上已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朱至澍回来了。
他没有返回王府,而是领着那支浑身浴血、煞气未消的四百护卫,径直来到了布政使司衙门前。
四百名士兵,鸦雀无声,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队列,将衙门大门与两侧街道彻底封锁。黑洞洞的铳口,没有指向任何人,却让所有窥探的目光都感到了灼痛。
朱至澍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丢给张三,看都未看门口那两个瑟瑟发抖的门子,径直跨过门槛,走入大堂。
大堂内,一众四川藩臬两司的高官显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僵在原地。
王甫元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宦海沉浮数十年,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骇与荒诞感,端起官威,沉着脸迎了上去。
“世子殿下!”他的声音洪亮,试图夺回主场,“你……你可知罪?!”
朱至澍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
“擅自调兵,出城浪战,此乃藩王之大忌!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王甫元见他无视自己,声音不禁又高了八度,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这般行事,与反贼何异?!”
朱至澍终于停下脚步,在大堂正中央,转身看着他。
他没有愤怒,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王布政,”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本世子在龙泉隘口,挡住了三千叛军。敢问大人,这三天,你在做什么?”
王甫元脸色一滞,旋即梗着脖子道:“本官自是在统筹全局,调拨粮草,安抚百姓,上疏朝廷!此乃正途!岂是你这般逞匹夫之勇!”
“哦?统筹全局?”朱至澍点点头,环视了一圈堂上噤若寒蝉的官员们。
“统筹的结果,就是重庆丢了,叛军打到了成都家门口。若非本世子逞匹夫之勇,现在王大人你,怕是已经成了奢崇明的阶下囚,正在跟他讲你的为官正途吧?”
“你……你放肆!”王甫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至澍,“本官乃朝廷二品大员,天子门生!你一黄口小儿,安敢如此辱我!”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向其他官员,痛心疾首:“诸位都看到了!蜀王府骄纵若斯,目无君上!今日他敢擅自带兵出城,明日就敢带兵入宫!此风断不可长!老夫今日,便是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上奏天子,弹劾蜀藩!”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几名与他交好的官员,也跟着附和起来。
“王大人所言极是!祖宗之法,不可废!”
“世子殿下,您此举,确实过了……”
看着这群人表演,朱至澍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说得好。”
他看向王甫元,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大人,你句句不离朝廷,句句不离祖宗之法。那本世子也想问问你,资敌通虏,按我大明律,该当何罪?”
王甫元一愣:“资敌通虏?殿下此言何意?”
“张三。”朱至澍淡淡道。
张三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那本缴获的账册,不轻不重地,扔在了王甫元面前的桌案上。
啪的一声,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王甫元狐疑地拿起账册,翻开了两页。起初,他还不以为意,可越看,他脸上的血色就越快地褪去。
当他看到账册末尾那清晰的辽东二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手中的账册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他的声音尖利,充满了恐惧。
朱至澍缓步上前,捡起那本账册,亲自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笔交易记录。
“嘉定州,丰裕米行,出米三千石。经手人,王珂。”
他抬起眼,看着面如死灰的王甫元。
“王布政,本世子记得,丰裕米行的东家,是你内弟吧?而这个王珂,好像是你娘家的侄子?”
轰!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员看向王甫元的眼神,瞬间从同僚,变成了看瘟神。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甫元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辩解,“是他们!是他们瞒着我干的!”
“是吗?”朱至澍的语气毫无波澜,他将账册合上,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却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大堂。
“你不知道,川中数万石粮食,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偷偷运往辽东,去喂饱那些随时会南下屠戮我大明军民的建州女真!”
“你不知道,奢崇明在西南造反,牵制朝廷大军,就是为了给努尔哈赤创造机会!”
“你身为朝廷钦命的封疆大吏,治下出了通天大案,你却只会在衙门里,跟本世子讲你的规矩,你的祖宗之法!”
朱至澍猛地一拍桌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逼视着瘫软在地的王甫元,一字一句,如同刀子,剐在他的心上。
“王甫元!我来告诉你什么叫规矩!”
“保境安民,是规矩!犁庭扫穴,是规矩!让治下百姓有饭吃,让边关将士有粮饷,这,才他妈的是规矩!”
“至于你那套只为保住乌纱帽,置国家危亡于不顾的狗屁规矩……”
朱至澍的眼中,杀机毕露。
“从今天起,在四川,我说了算!”
他猛地转身,对着堂外厉声喝道:“来人!”
“哗啦——!”
大堂外,四百名护卫同时举铳,整齐划一的金属碰撞声,让堂内所有官员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数十名护卫,手持出鞘的佩刀,冲入大堂,分列两旁,杀气腾腾。
朱至澍走到那张象征着四川最高行政权力的太师椅前,没有坐下,只是用手轻轻拂过扶手。
他回头,俯瞰着堂下那一张张惊恐、谄媚、茫然的脸,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我将令。”
“即刻起,查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衙门,所有账册、文书、人员,一律不准出入,由靖武军接管!”
“凡此粮案涉事之人,无论官阶,一律拿下,就地审问!”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了已经面无人色的王甫元身上。
“哦,对了。”
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就从王布政使开始查吧。”
“告诉外面的人,本世子乏了。”
“从现在起,成都府,宵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