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
这两个字从朱至澍口中说出,比来人那声爆喝,更让大堂内的一众官员感到彻骨的寒冷。
前者是暴力,是威慑。
而后者,是权力,是秩序。
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用最平静的语气,宣告成都府的最高权力,在这一刻,已经易主。
堂外,亲兵们行动了。他们不是衙役,没有威武的喝道,只有冰冷的金属碰撞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数十名护卫冲入后堂,直奔存放账册文书的架阁库。另一些人则上前,一左一右,将瘫软在地、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的王甫元架了起来,就像拖一条死狗。
“殿下!殿下饶命!老夫……老夫冤枉啊!”王甫元终于从恐惧中挣脱,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朱至澍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剩下的官员。
四川按察使张问,一个年近五旬的清瘦老者,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还是站了出来,颤声道:“殿……殿下,查办朝廷命官,需……需三司会审,上报刑部,由……由陛下圣裁。您此举,不合规矩……”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发抖。
朱至澍没看他,只是把玩着桌上那本决定了王甫元命运的账册,淡淡地问:“你觉得,等你们的奏疏送到京城,再等陛下的圣旨回来,需要多久?”
张问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快马加鞭,一来一回,至少……至少一月。”
“两个月?”朱至澍笑了,他终于抬眼看向张问,眼神里满是怜悯。
“一个月,建州女真的铁骑,说不定已经喝上了辽河的水。两个月,奢崇明的叛军,可能已经把成都府给屠了三遍了。”
他将账册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按察,本世子的规矩,很简单。”
“战时,效率,就是规矩。”
他不再理会面如土色的张问,目光转向了另一侧。
那里,布政司左参议李源,一个四十出头、面相精明的中年官员,在朱至澍目光扫来的瞬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下官……下官有罪!未能及早察觉王甫元通敌之举,致使川中糜烂,请世子殿下责罚!”
这一跪,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哗啦啦——
满堂的红袍绿袍,跪倒了一大片。
“殿下明察!”
“我等皆被王甫元蒙蔽啊!”
朱至澍心中冷笑。
他走到那个第一个跪下的李源面前,停下脚步。
“你叫李源?”
“是,下官李源。”李源头都不敢抬,声音里满是恭敬。
“很好。”朱至澍的声音毫无波澜,“既然你知罪,本世子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即刻起,由你暂代布政使之职,负责清查全川钱粮。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在王府的书房里,看到一份精确到石和两的账目。全川有多少存粮,有多少库银,能支撑大军作战多久。”
李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与不敢置信。
代理布政使?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馅饼!
“下官……下官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至澍看着他,语气陡然转冷:“记住,是每一处官仓、义仓、常平仓。若账目上有一石一两的差错,你和当地的管仓官,就一起去陪王甫元吧。”
那股狂喜瞬间被冰水浇灭,李源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重重叩首:“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朱至澍不再看他,径直向堂外走去。
经过按察使张问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说道:“张按察,你的任务,是审。凡粮案涉事之人,深挖彻查,我要一张完整的关系网。三天后,我要看到第一批口供。”
张问一个激灵,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连忙躬身作揖,连是字都说得变了调。
朱至澍的身影,消失在大堂门口。
堂内,死寂了片刻之后,瞬间活了过来。
李源一跃而起,脸上哪还有半分谄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亢奋。
他整了整官袍,对着一群还在发愣的同僚厉声喝道:“都跪着做什么?没听到殿下的将令吗?来人,封存卷宗,所有官吏,原地待命,听候审查!”
曾经的同僚,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待宰的羔羊和晋升的阶梯。
新的规矩,在旧的废墟上,用最野蛮、也最有效率的方式,迅速建立了起来。
……
夜色如墨。
成都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宵禁的命令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队手持神火铳的靖武军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巡逻而过。
那冰冷的甲叶碰撞声,成了这座城市唯一的心跳。
朱至澍没有回蜀王府。
他来到了布政使司衙门旁的一处院落,这里被临时征用为靖武军的指挥部。
刚一进门,一道倩影便迎了上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殿下。”
周若薇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
她今天在府中听了一整天的风声鹤唳,每一条传闻,都让她心惊肉跳。
朱至澍看着她那张写满忧虑的俏脸,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下来。
他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一张巨大的沙盘前。
“殿下,您今日在衙门……此举与谋反何异?若是朝廷知道了……”周若薇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声道。
“若薇。”朱至澍打断了她,他伸出手,将沙盘上代表奢崇明叛军的小旗,往成都的方向,又推近了几分。
“你看。”
他没有解释权谋,没有谈论党争,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向她展示这个世界的残酷。
“奢崇明在这里,朝廷的大军,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而辽东的努尔哈赤,在这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的东北角,“他们像两只钳子,要将整个大明撕碎。我若按他们的规矩来,我们,还有这满城的百姓,都只能等着被这钳子夹死。”
周若薇看着沙盘,看着丈夫那张在烛火下显得异常坚毅的侧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所担忧的,是礼法,是名声。
而她的丈夫,所考虑的,是生存,是这天下亿万人的性命。
“我不是要反。”朱至澍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只是想在这栋将倾的大厦彻底倒塌前,为我们,也为那些无辜的人,抢出一块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周若薇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为他沏上了一杯热茶。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要做的,不是用所谓的妇德去规劝他,而是要站在他身边,帮他撑起这片摇摇欲坠的天。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卫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
“殿下!重庆急报!”
朱至澍眉头一皱。
那卫士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疑不定的神色:“殿下,我们安插在重庆的探子回报……奢崇明……奢崇明占了重庆之后,没有屠城,也没有大肆劫掠!”
“他……他开了官仓,向全城百姓和涌入城中的流民,发粮了!”
朱至澍的瞳孔,猛地一缩。
卫士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更加尖锐:“而且……而且他在城头,竖起了一面新的大旗!上面写着……”
“奉天伐罪,均田免赋!”
“轰!”
朱至澍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妈的,这些土司,背后有高人指点!他们不当流寇,他们要……争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