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
管家周福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像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连半点回音都没有。
周明坐在院中，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却丝毫没有喝的欲望。
“爹！”
奶声奶气的呼喊打断了周明的思绪。
周平安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小袍，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周明一把将周平安抱起来，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走，爹带你去慈幼局看看。”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干点实事。
……
慈幼局里，早已不是初时的混乱景象。
百十个孩子，都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胜在厚实暖和。
最大的厅堂里，朗朗的读书声汇成一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周明抱着周平安，站在廊下，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却认真的小脸，心中的焦虑奇异地被抚平了。
他亲手建立的这个地方，正在焕发出勃勃生机。
“侯爷。”
教书的老秀才看见了他，连忙起身行礼。
周明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他不想打扰这份难得的安宁。
他走到院子的另一头，医学院的学生们正在给新来的孩子做检查。
一个瘦小的男孩因为害怕药味，哭闹着不肯喝药。
“不喝！苦！我不喝！”
负责喂药的学生急得满头大汗。
周明走了过去，蹲下身，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麦芽糖。
“把这碗‘黑水神药’喝了，这颗‘甜仙丹’就归你。”
男孩抽噎着，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周明把糖在他眼前晃了晃，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这神药能让你长得跟大象一样壮，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男孩的眼睛亮了，他一把抢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然后眼巴巴地伸出小手。
周明笑着把糖给了他。
一旁的朱镜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看着周明哄孩子的熟练模样，捂着嘴轻笑。
“你倒是比宫里的嬷嬷们还有办法。”
周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随口道：“专业对口罢了。对付熊孩子，就跟对付朝堂上那些老顽固一样，得连哄带骗。”
朱镜静的笑意僵了一下。
她担忧地看着周明：“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周明心里咯噔一下。
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他刚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东宫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
“侯……侯爷……”
小太监跑到跟前，因为跑得太急，一口气没上来，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
周明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朱镜静蹙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小太监终于缓过气来，他看了一眼公主，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都带着颤音。
“殿……太子殿下口谕，请永安侯即刻过府。殿下说……说是有……有天大的事，要与侯爷商议。”
天大的事？
周明的大脑飞速运转。
若是好事，太子的口谕会更温和。若是坏事，来的就不是小太监，而是锦衣卫了。
用上“天大的事”，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朱标的掌控，或者说，让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他那份奏疏，不会是捅了天吧！
“周明？”朱镜静见他半天不说话，担忧地唤了一声。
周明回过神，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殿下召见，臣岂敢耽搁。大概是……商量万寿节贺礼的细节。”
他跟着小太监往外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能感觉到，身后朱镜静那道担忧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
坐上前往东宫的马车，周明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开始疯狂复盘。
《论格物兴国疏》有问题吗？
没有！
通篇都在为大明歌功颂德，为老朱家画大饼，怎么可能有问题？
难道是自己建议由太子领衔，触碰了朱元璋的逆鳞？让他觉得太子想拉拢人心，培植党羽？
有可能！老朱的多疑症，可是晚期癌症级别的。
……
文华殿外。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殿中。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
太子朱标，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背着手，站在殿中央。
他的身形挺拔，但周明却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了一丝紧绷。
在朱标身前的一张宽大的书案上，正摊开着一卷熟悉的奏疏。
正是他写的那份《论格物兴国疏》！
而在书案的另一侧，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周明不认识他，但从那身代表一品大员的官服，以及那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度来看，此人在朝中的地位，绝对非同小可。
老者的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锥子，死死地钉在那份奏疏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
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朱标不仅看了，还找来了帮手。而这个帮手，一看就是儒家大佬，是那种能把“祖宗之法不可变”刻在脑门上的老顽固！
完了，今天怕是要当堂跟大儒辩经了。
朱标终于缓缓转过身。
“周明。”
“你可知，你这份奏疏，若是呈给父皇，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朱标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等周明回答，旁边那位一直沉默的老者，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荒唐！一派胡言！”
老者怒不可遏，指着奏疏，手指哆嗦着，痛心疾首地对朱标道：“殿下！此人所言，皆乃动摇国本之奇技淫巧！若真按他所说，置圣人教化于何地？置我儒家千年道统于何地？”
“此非兴国之疏，乃是亡国之论！”
老者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猛地转向周明，一双老眼迸射出骇人的精光，厉声喝问。
“永安侯，老夫只问你一句！”
“你这所谓的格物院，是要将我大明的读书人，都变成你口中那些摆弄金石草木的匠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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