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寒冷。一种浸透每一寸骨髓、冻结每一丝生命活力的绝对寒冷，如同亿万根冰针从皮肤刺入，穿透肌肉，凝固血液，最终将意识本身也冻成坚硬的晶体。这寒冷如此纯粹，如此彻底，以至于最初的片刻，连“冷”这个概念都无法升起，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静止的、透明的“无”。
然后是寂静。比第七了望站通道更深沉，比琥珀节点更绝对。那是虚空的寂静，没有空气振动传递声音，没有物质摩擦产生回响，连自身的心跳和血流声都微弱得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寂静成了一种有质量的实体，包裹、压迫着仅存的一点感知。
在这寒冷与寂静的极致中，一点微弱的搏动，如同沉入冰海最深处的、即将熄灭的碳火，艰难地维系着。
咚……咚……咚……
缓慢，间隔长得令人绝望，却顽强地不肯彻底沉寂。
这搏动来自林薇的胸口，来自那枚秩序印记。它几乎黯淡无光，只余下最核心处一点针尖大小的乳白微光，在绝对的寒冷与黑暗中，以濒临消亡的频率坚持着。
正是这微弱到极致的秩序搏动，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艰难地拽住了她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碎片，防止它们被虚空的“无”彻底稀释、湮灭。也因为这搏动，她身体周围极小的一圈范围内，虚空那接近绝对零度的酷寒和致命的辐射，似乎被极其微弱地排斥或中和了一丁点，为她保留了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存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那搏动突然加快了一丝，增强了一线。
仿佛遥远的星光照亮了冰层下的一粒尘埃。
林薇的意识，从彻底的冻僵中，被这一点微弱的“光”和“热”刺醒。没有完整的思绪，只有一种原始的、如同单细胞生物般的存在感和痛楚。痛楚来自全身——左腿骨折处、肩部灼伤、失血带来的极度虚弱、肺部因寒冷和缺氧的灼烧感，以及……意识深处那道被深渊样本侵蚀留下的、冰冷虚无的“冻伤”。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仿佛被冰粘住，费尽力气才掀起一条缝隙。
黑暗。但不是纯粹的黑暗。远处，有点点冷漠的星光。更近一些，有一些巨大的、轮廓模糊的、缓慢旋转或漂浮的阴影——那是第七了望站崩溃后散落的残骸？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无法判断。她自己是失重漂浮的，姿态无法控制，只能随波逐流。
脖子僵硬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她看到了幽影。
幽影飘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体蜷缩着，像一尊冻结的雕塑。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双眼紧闭，嘴唇青紫，没有任何动静。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截金属断茬，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她的呼吸……林薇集中全部残存的感知，几乎感觉不到幽胸腔的起伏。
她还活着吗？
更远一点，是疤脸。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像被无形巨手拧过的破布娃娃。左臂和右腿的伤口处，血液早已凝固成黑色的冰壳。他面朝下漂浮着，一动不动，如同虚空中的一块陨石。
绝望。比在琥珀节点中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他们成功了，拿到了数据，摧毁了样本，但代价是抛入这生命的绝对禁区，无声无息地死去。
胸口的秩序印记再次搏动了一下，这次带来了一丝清晰的牵引感。不是方向，而是一种……靠近的感应。
林薇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控制着因寒冷而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纤维绳还在，虽然已经冻得僵硬，但并未断裂。绳子的另一端，连接着幽影和疤脸。
她还活着。绳子还连着。这就是全部了。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冻死、窒息、或者成为虚空辐射下的尘埃。
她开始尝试移动手臂，一个极其微小的划水动作，试图改变自己漂浮的姿态，拉近与幽影的距离。每一个动作都消耗巨大，带来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更深的寒冷。虚空没有阻力，动作的效果微乎其微，但她没有停止。
一点，又一点。
仿佛过了永恒，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幽影冻僵的手臂。触感如同碰到一块冰冷的合金。
她握住幽影的手腕，用尽全力，试图传递一点点体温——尽管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热量。同时，她集中精神，将胸口那微弱秩序印记的搏动，尽可能地“专注”起来，不是向外扩散，而是沿着手臂，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导向幽影的接触点。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秩序印记不是治疗工具。但在琉璃庇护所，它曾与星瞳设施共鸣。在环状核心，它曾与肖飞的回响共振。或许……或许它本身的存在，这种秩序的“性质”，能对同样源自星瞳、或者仅仅是同样“活着”的生命体，产生一丝微弱的稳定或唤醒效应？
没有光芒，没有暖流。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搏动，如同即将停止的钟摆，一下，又一下，通过接触点，传递给幽影冰冷的肌肤。
时间流逝，无法计量。
就在林薇几乎要再次耗尽这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醒意识时，她感到幽影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幽影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仿佛冰块碎裂般的吸气声。
她没死！
林薇精神一振，胸口印记的搏动似乎也因此清晰了一瞬。她继续维持着接触和精神引导。
又过了许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幽影的眼皮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她的瞳孔在最初的涣散后，迅速聚焦——尽管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痛苦，以及一种……异常的茫然？她的视线似乎没有立刻锁定林薇，而是空洞地对着虚空，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或者……在“处理”着什么内部的信息。
“幽影……”林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
幽影的瞳孔缓缓转动，最终对焦在林薇脸上。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艰难地比划：“数……据……”她的眼神里，除了痛苦，还有一丝完成使命后的空洞，以及某种信息过载的滞涩感。
她拿到了。数据在她脑子里。但显然，承受那海量信息的冲击，代价巨大。
林薇点点头，勉强扯动嘴角，想做出一个安慰的表情，却只是让冻僵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她松开幽影的手腕，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疤脸。
幽影理解了。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的只有冰冷和稀薄到极点的残余气体），然后开始尝试活动自己冻僵的四肢，同样缓慢、艰难地调整姿态，向着疤脸的方向“游”去。她的动作比林薇更有效率，尽管带着重伤和意识滞涩，但那种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和身体控制力仍在。
两人合力，花了比之前更长的时间，终于将如同陨石般僵硬的疤脸拉近。他的情况更糟。几乎没有呼吸的迹象，身体冰冷得吓人，伤口处的黑色冰壳似乎在不断扩大。
林薇和幽影一左一右，分别握住疤脸的一只手，再次尝试集中那微弱的秩序印记力量和自身的生命意志，试图传递过去。这更像是一种徒劳的仪式，一种不肯放弃的执念。
就在她们几乎要再次力竭时——
疤脸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苏醒的征兆，更像是濒死边缘神经的最后的、无意识的放电。但这一下抽搐之后，他那几乎停止的胸膛，竟然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起伏了一下！
他还活着！以某种顽强的、近乎奇迹的方式， clinging to life！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但确实还亮着。
三人用纤维绳将自己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小的漂浮群体，共享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由林薇秩序印记勉强维持的脆弱生命空间。
她们开始观察周围。残骸。大量的残骸。第七了望站崩解后的碎片，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在虚空中缓慢漂浮、旋转。有些碎片还偶尔闪烁着最后的能量火花，在黑暗中勾勒出短暂的、诡异的轮廓。远处，那些巨大的阴影轮廓，似乎是更大型的、未完全解体的了望站结构部分，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
她们需要庇护。需要离开这直接暴露的虚空。需要热量，需要空气（哪怕是残余的），需要处理伤口。
最近的，是一块看起来相对较大、形状不规则的金属残骸，大约有小型穿梭机大小，表面似乎有一个向内凹陷的裂缝或破损舱口。
目标。
没有交流，只有眼神和极其微弱的动作示意。林薇、幽影，甚至无意识的疤脸（她们拖拽着他），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着那块残骸“飘”去。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调整，都消耗着她们仅存的生命力。寒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
就在她们距离那块残骸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幽影一直有些茫然空洞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她猛地抬手（动作因僵硬而变形），指向残骸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阴影处！
林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在那块残骸的阴影里，紧贴着金属表面，静静地“趴”着一团东西。
不是残骸的一部分。
那是一团暗紫色中夹杂着污浊幽蓝的、半凝固状态的粘稠物质，体积大约有半个构装体大小。它没有像在管道里那样活跃蠕动，而是仿佛进入了某种休眠或低耗能适应状态，紧紧吸附在残骸表面，颜色比之前看到的更加黯淡，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是“腐朽之喉”的原生质粘液！它没有被环状核心的净化完全消灭！有一小部分，可能当时就在外围，或者以某种方式幸存下来，被抛飞到了这里！
它似乎也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但确确实实存在着，像一块附着在残骸上的、恶毒的肿瘤。
她们唯一的、近在咫尺的临时避难所，被污染了。
希望刚刚燃起一丝火星，就被更深的冰冷和现实的残酷，狠狠摁熄。
虚空依旧。残骸依旧。致命的粘液，也依旧。
她们漂浮在生死之间，前方是带毒的“岛屿”，后方是无尽的“海洋”。
而胸口的秩序印记，那微弱的搏动，在寒冷和绝望的双重压迫下，似乎也变得更加艰难、缓慢。
咚…………咚……………
如同挽歌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