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策一旦做出，时间便失去了它缓慢折磨的仁慈，变成了急促倒数的秒针。每一秒，管道口蔓延的暗紫色菌丝都在增长，如同溃烂皮肤上滋生的坏死血管，甜腻腐朽的气味顽强地渗透着面罩的过滤层。
“注射第二支营养剂。”林薇的声音没有波澜，她看着手中仅剩的四支淡蓝色试管——原本五支，他们每人用了一支，小鼠那支严格来说只用了部分。计划中突围的三人需要额外的能量储备来承受可能发生的剧烈冲击和后续的高强度行动。“现在。”
没有犹豫的余地。疤脸用牙齿配合右手，粗暴地咬开自己那支的密封盖，仰头灌下。幽影动作精准利落，注射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林薇将试管凑到面罩下的嘴边，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那股奇异的暖流再次扩散，但伴随着一种轻微的、类似肾上腺素飙升的悸动感，她知道这是药剂在强行压榨身体潜力，代价会后置。
博士默默地将小鼠那支剩余的营养剂小心收好，然后紧张地看着终端屏幕上不断演算的脉冲信号分析进度条。信号特征正在被一点点剥离背景辐射的噪音，但进展缓慢，如同在暴风雪中辨认远处灯塔的闪光。
“能源重定向程序已就绪。”幽影检查着终端上的最后设置，她的手指稳定地悬在确认键上方，“倒计时十秒后执行。重定向目标：安全隔断门锁定机制超驰解锁（65%节点能源），同步启动气闸舱基础循环（5%）。预计生命维持系统将因能源抽调进入最低维持状态，内部照明可能熄灭，温度会在两分钟内下降至接近冰点。气闸舱稳定窗口：理论值5-8秒，实际可能更短。”
“明白了。”林薇将身体重心移到未受伤的右腿上，左手紧握共鸣石，右手扶住冰冷的墙壁。疤脸将能量手枪插在腰间，右手攥紧了从金属残骸上掰下来的一截尖锐断角，独眼死死盯着对面那面光滑的墙壁，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他的断臂被用布条和金属片更加粗糙地固定，动作间依然会牵扯出剧痛，但被药效和意志强行压制。
“十，”幽影开始倒数，声音清晰冰冷，“九……”
博士抱紧小鼠，蜷缩在离管道口最远的角落，眼睛死死闭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八、七……”
管道口的菌丝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蔓延的速度加快了几分，甚至尝试向最近的疤脸脚边探去。
“六、五……”
林薇感到胸口的秩序印记开始发烫，与手中共鸣石的冰冷形成刺痛的反差。她深吸一口气，面罩的嗡鸣声似乎变大了。
“四、三……”
整个“琥珀”节点内部，那原本极其微弱的、维持基本照明的乳白色光晕，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
“二、一……”
“执行！”
幽影的手指用力按下！
嗡——！！！
一声低沉到近乎超越听觉范围、却让人牙根发酸、灵魂震颤的能量尖啸陡然爆发！并非来自终端或墙壁，而是仿佛从这狭小空间的每一寸金属、每一道结构中同时迸发出来！头顶那点可怜的照明瞬间熄灭，陷入绝对的黑暗！紧接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有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从地板、从墙壁狂涌而出，瞬间穿透了他们本已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
生命维持系统的哀鸣几乎同步传来，空气循环的微弱气流停止了，只剩下他们自己粗重、带着白雾的喘息在迅速变冷的黑暗中回荡。
几乎在黑暗降临、寒意席卷的同一刹那——
对面那面光滑的墙壁内部，传来一连串急促、密集的金属撞击、液压释放和能量锁具过载崩解的爆响！
咔嚓！嗤——！
一道笔直的、炽亮的蓝色电弧如同撕裂黑暗的伤疤，在那面墙壁中央骤然闪现、延伸，从上至下！电弧所过之处，墙壁金属向内凹陷、熔化、分离！
一扇原本与墙壁浑然一体、厚达二十厘米的圆形隔断门，在蓝色电弧的暴力切割和内部机构失控的推动下，猛地向内弹开了一半，卡在滑轨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门后，是一个更加黑暗的、直径约一米的圆柱形空间——气闸舱。舱壁上隐约可见几个简单的指示灯和控制把手，此刻大部分指示灯是熄灭的，只有一盏红色的警示灯在门弹开的瞬间急促闪烁了几下，随即也黯淡下去。一股陈旧的、带着铁锈和绝缘材料老化气味的冰冷空气从舱内涌出，冲淡了甜腻腐朽，但也带来了另一种死寂的尘埃感。
“走！”幽影第一个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矮身、前冲，在隔断门卡住停顿的瞬间，已侧身挤进了那黑暗的气闸舱！她的动作精准地避开了门上可能存在的锋利熔融边缘。
林薇紧随其后！左腿的剧痛在失重（生命维持失效导致内部微重力环境开始紊乱）和寒冷的双重刺激下几乎让她晕厥，但她咬破舌尖，用疼痛对抗疼痛，靠着右腿发力猛地一蹬，扑向那道敞开的“门”！经过门框时，灼热的金属边缘擦过她的肩膀，布料瞬间焦糊，皮肤传来灼痛，但她已滚入气闸舱内，撞在冰冷的舱壁上。
“疤脸！”她嘶喊。
“来了！”疤脸的吼声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声压抑的痛哼。他也冲了进来，庞大的身躯挤进狭小空间时几乎将卡住的门又撞开了一些，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
就在疤脸身体完全进入气闸舱的瞬间——
嗤！砰！
隔断门内部似乎某个关键的承压部件终于彻底崩溃，那扇厚重的圆门在液压失衡下，猛地、加速向内闭合！疤脸甚至能感觉到门扇边缘带起的冰冷气流擦过他的后背！
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巨响！隔断门严丝合缝地重新撞回了门框！将他们进来的入口彻底封死！气闸舱内部瞬间陷入更加深沉的黑暗和寂静，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们成功了……暂时离开了“琥珀”节点。但也彻底切断了对博士和小鼠的视线，以及——如果他们失败——任何返回的可能。
“里面！关门！”幽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她的手已经摸到了气闸舱内侧另一个圆形把手——通往废弃管道的气密门。这扇门看起来更小，也更陈旧，把手上的星瞳纹路都被磨得有些模糊。
没有时间感伤或犹豫。林薇和疤脸立刻帮忙，三人合力（疤脸用身体顶住，幽影和林薇转动把手），沉重的机械锁具在生涩的转动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回缩。
幽影用力一拉！
门向外开启，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金属锈蚀和尘埃气息的、近乎真空的寒意扑面而来！门外，是深邃无光的黑暗，手电筒（冷光石）的光束照出去，只能看到前方不到五米，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光束的边缘，映照出光滑的、布满了均匀螺旋凹槽的金属管壁，管壁上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类似霜冻或氧化物的东西。管道笔直地向前延伸，直径大约两米，足够一人直立行走，但失重感在此处变得明显——生命维持系统的影响已微乎其微。
管道内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他们自己通过骨传导传来的、放大了的呼吸和心跳。这种绝对的寂静，比“琥珀”节点内压抑的噪音更让人心悸。
“进去。”幽影低声道，率先飘入管道，她的动作在失重下显得轻盈而稳定，一只手始终扶住管壁，另一只手握着那根金属管，尖端向前。
林薇和疤脸跟上。失重让林薇受伤的左腿负担大减，但控制方向变得困难。疤脸骂骂咧咧地适应着，用右手不断在管壁上推搡来调整姿态。
他们沿着管道向前“飘行”。冷光石的光束是唯一的光源，在绝对的黑暗中切开一道微弱的光锥，照亮前方一小段布满岁月痕迹的金属。管壁上偶尔能看到褪色的、模糊的星瞳标识和方向箭头，还有一些早已熄灭的、镶嵌在凹槽里的指示灯。空气（或者说，近乎真空的残余气体）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叶在被冰针刮擦。
飘行了大约五十米，前方出现了变化。管道并非一直完好。
一处明显的断裂和扭曲出现在光束中。管壁在这里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弯折，形成了一个狰狞的向内凹陷的破损口，边缘的金属呈现出熔融后又凝固的狰狞姿态。破损口的大小足以让一个人勉强通过，但周围犬牙交错的锋利边缘在微弱光线下闪着寒光。更让人不安的是，破损口外侧，并非他们想象的“腐朽之喉”内部或其他景象，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点缀着极其遥远的、冷漠的星光。管道在这里似乎断裂了，他们所在的这一段是孤悬的。
“需要穿过破损口，到管道另一截去。”幽影靠近观察，光束仔细扫过破损口边缘和外侧虚空，“没有检测到明显的能量湍流或实体威胁。但外部是纯真空和极端低温。我们必须快速通过，避免暴露过久，同时小心边缘锋利处。”
她解下腰间一段之前收集的、相对坚韧的藤蔓纤维，将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递给林薇：“连接起来，防止在真空中失散。”
三人用纤维绳串联。幽影第一个，她仔细计算了角度和力度，在管壁上一个轻巧的蹬踏，身体如同游鱼般滑过破损口最狭窄、边缘相对平整的一处，迅速没入对面那段黑暗的管道中，只剩下纤维绳在虚空中微微飘荡。
“林薇，到你了。”幽影的声音通过纤维绳的细微震动传来（他们发现贴近纤维绳低语能勉强传递声音）。
林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冷光石咬在嘴里，双手抓住纤维绳，学着幽影的样子，用力一蹬！失重下的移动比想象中难以控制，她没能完全对准那个狭窄通道，左腿的伤处磕碰在了一处突出的锋利断茬上！
“唔！”剧痛让她浑身一僵，动作变形，身体在虚空中打转，向破损口外侧那无尽的黑暗虚空歪去！
“抓紧！”幽影和疤脸同时低喝，纤维绳瞬间绷紧！
林薇死死抓住绳子，感到自己像风筝一样被拽住。冰冷的真空瞬间包裹了她暴露在破损口外的半边身体，难以言喻的刺骨寒意和窒息感扼住了喉咙，面罩的过滤罐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几秒钟的暴露，仿佛几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她被合力拽进了破损口对面的管道段。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剧烈地咳嗽、颤抖，左腿裤管被划破，鲜血在失重中凝成一颗颗红色的珠子，缓缓飘散。面罩的过滤罐指示灯彻底变成了危险的深红色，发出断续的警报嗡鸣。
“还能走吗？”疤脸最后一个粗暴地穿过破损口，身上添了几道新的擦伤，他盯着林薇的腿。
“能。”林薇咬着牙，用布条紧紧扎住伤口上方，强迫自己站起来。时间不多了，无论是她的伤势，还是面罩的过滤器，或者博士和小鼠那边。
他们继续前进。这一段管道损坏更加严重，管壁上布满了裂纹和凹陷，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外部加固结构的骨架。温度更低了，金属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寂静依旧，但那寂静中，似乎开始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规律的震动感，通过他们扶着管壁的手传来。
又前进了约一百米，前方豁然开朗——管道似乎到了一个节点舱室。这是一个比“琥珀”节点稍大一些的圆柱形空间，直径约五米，中央有一个已经停止运转的、布满仪表和阀门的控制台，周围连接着数条不同方向、但大部分都被厚重的金属闸门封死的管道支线。舱室的舱壁上有几处巨大的、被暴力撕裂的破口，破口外同样是黑暗虚空，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些巨大、扭曲的、疑似其他管道或飞船残骸的轮廓，静静地漂浮着。
这里，就像某个巨大血管系统的破碎枢纽。
而那股规律的震动感，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它似乎来自舱室下方，通过地板传来，低沉、缓慢，如同……某种庞然巨物的心跳，或者巨型机械残余的脉冲。
幽影飘到中央控制台前，尝试启动。控制台毫无反应，能量早已耗尽。但她在地板附近，发现了一个半埋在白霜和尘埃中的小型设备——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加固过的信号中继器或信标，外壳破损，但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微弱的绿色指示灯，正以与他们终端检测到的、那个未知周期性脉冲信号完全一致的频率，缓缓闪烁着！
这个信标，还在工作！它可能就是脉冲信号的源头之一！或者，是信号网络中的一个节点！
林薇胸口的秩序印记，在靠近这个闪烁的信标时，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强烈的悸动！不再是灼痛，而是一种共振般的牵引感！与此同时，她一直紧握在手、冰冷沉寂的共鸣石，内部似乎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这感觉一闪而逝，却无比真实。
信标的绿灯闪烁间，控制台侧面一块早已黯淡的屏幕上，因为某种残留的感应或信标的微弱能量刺激，竟然勉强浮现出一行模糊的、断续的星瞳文字：
【…第七了望站…方向…存活…警告…深渊…苏醒…远离…坐标…】
文字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信标的绿灯也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闪烁变得极其缓慢，眼看就要熄灭。
但信息已经足够震撼！
第七了望站！那个废弃管道原本要连接的目的地！可能存在存活迹象？但同时有“深渊苏醒”的警告？
而他们此刻所在的这个破碎枢纽，似乎就是管道网络的一个关键节点，信标指示着方向。
希望，伴随着更加深邃的警告，如同这管道中的寒冷一样，真实地降临了。
但就在这时，他们来时的管道方向，那无尽的黑暗深处，隐约传来了一阵黏腻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由远及近，缓慢而坚定。
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