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晨光穿透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切出细长的金色条纹。
陆延舟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已经整整两个小时,右臂因为长时间环抱着苏忘而麻木到失去知觉。但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珍宝的雕塑,只是安静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
苏忘呼吸均匀绵长,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一只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病号服衣角,仿佛怕他在睡梦中消失。
陆延舟的视线有些模糊。肝性脑病的早期症状像薄雾般时隐时现,他需要集中全部意志力才能维持清醒。疼痛从未离开,只是被强效止痛药暂时压制在某个可以忍受的阈值之下。
“再等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孩子睡醒。”
门被轻轻推开,苏念站在门口。她手里提着的早餐袋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相拥而眠的父女身上,然后缓缓移向陆延舟。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延舟用口型无声地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苏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捡起早餐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出默剧,只有病房门合上时那一声轻微的“咔嗒”,像某种终结的注脚。
陆延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
谢谢,还愿意让我见孩子。
脚步声远去后,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只还能动的手开始摸索床头柜的抽屉。动作很慢,每移动一寸都牵动着腹腔深处的剧痛,但他咬着牙,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抽屉拉开,里面是一个厚重的牛皮纸文件夹。
文件夹的封面上用黑色钢笔写着:“陆氏资产重组计划·绝密”。
陆延舟的手指抚过那几个字,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明。这一刻,他不是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绝症患者,而是曾经执掌千亿商业帝国的陆延舟。
“爸爸……”苏忘在睡梦中呢喃,小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
陆延舟的动作顿住,眼神瞬间柔软下来。他低头在女儿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从文件夹里抽出的第一份文件,标题是:“‘念念不忘’慈善基金会设立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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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陈默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和厚厚一摞文件,黑眼圈深重,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陆总。”陈默轻声唤道,目光落在还在熟睡的苏忘身上,声音压得更低,“要不我晚点再来?”
“不用。”陆延舟示意他把床桌架起来,“孩子睡得沉。”
陈默架好床桌,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屏幕亮起的瞬间,陆延舟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黑色屏幕上——瘦削,蜡黄,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残存着昔日的锐利。
他移开视线,看向陈默带来的文件:“苏黎世那边的律师到了吗?”
“到了,在酒店等候。”陈默打开视频会议软件,“香港、纽约、伦敦的团队也都在线。陆总,您确定要现在进行?您的身体——”
“开始。”陆延舟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视频会议接通,屏幕上分割出四个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是西装革履的律师和会计师,背景是各地顶级律所的会议室。所有人看见陆延舟的样子时,都明显愣了一下。
“陆先生。”苏黎世的律师率先开口,声音恭敬,“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已经完成了陆氏集团全球资产的全面审计和评估。目前可清算的资产总额为……”
“直接说重组方案。”陆延舟的声音沙哑但清晰。
律师迅速切换ppt页面:“根据您的指令,我们将陆氏集团剩余的全部资产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约占总资产的40%,将用于清偿所有债务和员工安置;第二部分,约35%,将注入新设立的‘念念不忘’慈善基金会;第三部分,约25%,将以信托形式设立,受益人为苏念女士和苏忘小姐。”
屏幕上出现了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和资金流向图。
陆延舟盯着那些图表,一字一句地问:“基金会的架构,确保苏念拥有绝对控制权了吗?”
“是的。”香港的律师接过话,“基金会章程明确规定,苏念女士为终身名誉主席,拥有一票否决权。董事会其他成员由她指定或罢免。基金会的主要方向是儿童肝脏疾病救助,这与您的要求完全一致。”
“资金监管呢?”
“设立三层监管体系:独立审计、公开年报、受益人匿名监督。”伦敦的会计师回答,“确保每一分钱的使用都透明可追溯。”
陆延舟点点头,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上——上午九点三十七分。苏忘通常会在十点左右醒来。
“加快进度。”他说,“我要在今天之内看到所有法律文件的终稿。”
“陆总,这可能需要——”纽约的律师面露难色。
“加三倍律师费。”陆延舟面无表情,“今天下午五点前,我要看到所有文件的电子版。明天上午十点,我要见到所有纸质原件,完成签字公证。”
视频会议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垂死之人在与时间赛跑。
“明白。”四位律师异口同声。
会议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陆延舟全程保持高度专注,不时提出尖锐的问题,指出文件中的漏洞,要求修改条款。他的思维依然敏锐得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所有法律和财务的迷雾。
只有陈默注意到,在会议进行到四十分钟时,陆延舟的左手悄悄按住了腹部,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嘴唇失去血色,但声音依然平稳有力。
“基金会的名字,”陆延舟在会议最后说,“就叫‘念念不忘’。中文名,英文名Nian Foundation。logo设计要简洁,用……”
他顿了顿,看向怀里还在熟睡的苏忘。
“用星星的图案。”他说,“一颗大星星,旁边一颗小星星。”
会议结束,屏幕暗下去。陆延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在枕头上,大口喘息。
“陆总,您需要休息。”陈默红着眼眶说。
“还有一件事。”陆延舟闭上眼睛,缓了几秒才重新睁开,“我母亲那边,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陈默的脸色变了变:“周女士昨天找了三位律师,试图冻结您在瑞士银行的个人账户。她说……她说您神志不清,做出的决定无效。”
陆延舟笑了,笑容里满是讽刺:“她还是老样子。”
“我们需要出具您的精神状况评估报告。”陈默小心翼翼地说,“温医生那边——”
“温言不会配合的。”陆延舟打断他,“他有他的职业道德。没关系,我有其他办法。”
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解锁,打开一段录音文件。录音开始播放,是昨天周婉华在病房里的声音:
“延舟,你听妈妈说,陆家的产业不能给外人!苏念算什么?她就是个贪图陆家财产的心机女!还有那个野种,谁知道是不是你的——”
录音戛然而止。
陆延舟按掉播放键,看向陈默:“把这段录音拷贝一份,匿名寄给我母亲找的那三位律师。附上一句话:如果继续干扰资产重组,这段录音会出现在瑞士所有主流媒体的邮箱里。”
陈默倒吸一口冷气:“陆总,这会不会太……”
“太狠?”陆延舟替他把话说完,眼神冰冷,“陈默,我跟了我母亲三十四年。我知道怎么让她闭嘴。”
话音未落,怀里的苏忘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小女孩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看见陆延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爸爸早。”
“早,宝宝。”陆延舟的声音瞬间柔软下来,仿佛刚才那个冷酷果决的男人只是幻觉。
苏忘坐起来,看见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文件,好奇地问:“爸爸在工作吗?”
“嗯,爸爸在处理一些事情。”陆延舟摸了摸她的头发,“让陈默叔叔带你去吃早餐好不好?爸爸忙完就陪你。”
苏忘乖巧地点头,爬下床。陈默牵着她的小手离开病房,关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陆延舟已经重新坐直身体,目光如炬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那个背影,孤独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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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周婉华闯进了病房。
她今天穿了一身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但眼里的疯狂和绝望怎么也掩盖不住。一进门,她就直冲到病床前,把手里的文件狠狠摔在床桌上。
“陆延舟!你疯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尖利刺耳,“把陆家几代人的产业全部捐掉?还要交给那个贱女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延舟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周婉华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陆家为了这些产业付出了多少吗?你爷爷,你爸爸,还有我!我们为了陆氏拼了一辈子!你现在说捐就捐?陆延舟,你是不是被那个狐狸精灌了迷魂汤?!”
“母亲。”陆延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陆家的产业,是我爷爷白手起家创下的,是我父亲扩张壮大的,是我亲手推向巅峰的。它姓陆,但不止是你一个人的陆。”
“那也不是苏念的!”周婉华尖叫,“她凭什么?!她为陆家付出过什么?除了生了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苏忘是我的女儿。”陆延舟打断她,每个字都咬得很重,“dNA报告你三年前就看过了。需要我让律师再给你寄一份吗?”
周婉华的表情僵住,随即变得更加狰狞:“那又怎样?她就是个扫把星!从她出生开始,陆家就没发生过好事!你爸死了,你病了,现在你还要把家产都给她——”
“够了。”陆延舟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疲惫,“母亲,你出去吧。”
“我不走!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周婉华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撤销那些文件!立刻!马上!”
陆延舟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母亲,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发高烧到四十度,你在我床边守了三天三夜吗?”
周婉华愣住。
“那时候我以为,你是爱我的。”陆延舟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后来我才明白,你爱的不是我,是陆家的继承人。你需要一个健康、优秀、听话的儿子,来维持陆家的体面,来巩固你在上流社会的地位。”
“你胡说什么?!”周婉华的手开始发抖。
“我没有胡说。”陆延舟的目光穿透她,看向遥远的过去,“从小到大,我学什么、吃什么、交什么朋友、娶什么妻子,都要符合‘陆家继承人’的标准。我从来没有选择权,我只是你精心打造的一件作品。”
他的声音顿了顿,涌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完之后,他擦掉嘴角的血丝,继续说:
“所以当我遇见苏念,当我第一次想要为自己选择的时候,你那么愤怒。不是因为苏念不好,而是因为我不再听话了。”
周婉华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
“母亲,”陆延舟看着她,眼神悲凉,“我这辈子,做你的儿子,做陆家的继承人,做得很好。现在,让我做一次陆延舟,行吗?”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周婉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儿子,看着这个她亲手打造、却又即将失去的作品,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
不是恐惧失去财产。
是恐惧失去控制,恐惧那个永远听话的儿子,终于在临死前,挣脱了她的掌控。
“你会后悔的。”她最终只说出这四个字,声音嘶哑。
“我早就后悔了。”陆延舟平静地说,“后悔没有早点挣脱,后悔没有早点看清,后悔……没有在我还能爱的时候,好好去爱。”
周婉华转身冲出病房,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凌乱的响声,像溃败的号角。
陆延舟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很累,累到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但他还不能休息。
他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撰写基金会的第一份五年规划。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得很慢,但他写得很认真,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
“基金会首要目标:建立中国首个儿童肝脏疾病免费筛查网络。”
“第二个五年目标:资助十项儿童肝病治疗技术的临床研究。”
“长期愿景:让每一个患有肝脏疾病的孩子,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写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手停住了。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心跳的节奏。陆延舟盯着那句话,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苏念躺在手术台上大出血,他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夜,手里攥着的是她的病危通知书和胎儿早产的风险告知书。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她死了,陆氏怎么办?陆家的脸面怎么办?
真是个混蛋。
陆延舟扯了扯嘴角,继续打字:
“基金会命名‘念念不忘’,既是对逝去生命的铭记,也是对活着的人最大的祝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愿所有孩子,都能在阳光下健康长大。”
“愿所有母亲,都不必经历失去之痛。”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按下了保存键。然后打开邮箱,把这封邮件设置成定时发送——发送时间,设定在他死后第七天。
收件人:苏念。
主题:对不起,还有谢谢。
附件:念念不忘基金会完整方案。
做完这一切,陆延舟终于允许自己瘫倒下去。疼痛像潮水般涌来,他蜷缩起身体,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苏念端着水杯走进来。她看见他痛苦的样子,脚步顿了一下。
陆延舟在剧痛中睁开眼,看见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是让表情更加扭曲。
苏念走到床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按下了呼叫铃。
“需要止痛药吗?”她问,声音平静。
陆延舟点头,汗水已经浸湿了枕头。
护士很快进来,注射了止痛针。药效需要几分钟才能起效,这几分钟里,陆延舟在剧痛中盯着天花板,意识开始模糊。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放在他额头上。
凉凉的,很柔软。
是苏念的手。
“睡吧。”他听见她说,声音很轻,像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她哄着发烧的他入睡,“睡醒了,就不疼了。”
陆延舟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头发里。
他想说,对不起。
想说,我爱你。
想说,如果有下辈子……
但最终,他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握住了她放在床边的那只手。
握得很轻,轻到她只要一动就能挣脱。
但苏念没有动。
她站在那里,任由他握着,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脆弱得像玻璃一样的男人,在止痛药的作用下缓缓沉入睡眠。
窗外的阳光很暖,透过玻璃照进来,在病床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微尘在缓慢漂浮,像时光的碎片,像未说完的话,像所有来不及的爱与抱歉。
钩子:
傍晚时分,陈默带着签好字的文件回到病房。陆延舟还在睡,苏念已经离开。
陈默轻手轻脚地把文件整理好,放进公文包。转身要离开时,他瞥见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是陆延舟在疼痛间隙里写下的草稿,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
但陈默还是看清楚了最上面的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告诉苏念: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但爱她,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还有,告诉苏忘,爸爸变成的星星,会一直一直看着她。直到她也变成星星,在天上重逢的那一天。”
陈默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纸上,洇开了墨迹。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好,放回原处。然后他看向病床上沉睡的陆延舟,轻声说:
“陆总,您这哪里是在准备身后名。”
“您这是在用自己的命,给她们铺一条往后余生都干干净净、不会被任何人指摘的路啊。”
窗外,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
而在病房里,垂死的男人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字。
念念。
念念不忘。
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