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碎雪与沙粒,狠狠撞在朔风城的青灰城墙上,城墙历经百年风霜,砖石上布满刀剑刻痕与风雨侵蚀的斑驳,却依旧如一头沉默的巨兽,镇守着北境的门户。
城头之上,谢无妄孤身立于一墙之侧,一身玄色大氅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衣摆边缘绣着的暗银玄纹在苍茫天光下忽明忽暗。他未戴头盔,墨发被风吹得凌乱地贴在额角,几缕发丝掠过棱角分明的脸颊,却丝毫未动他眼底的沉凝。那双眸子,淬过北境的寒冰,又燃着不灭的星火,缓缓扫过城下绵延开去的防御工事,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寸壕沟、每一排鹿角、每一座箭楼,都清晰印入眼底。
这道防线,是他与北境将士耗时三月,倾尽心力打造的壁垒。以龙脊山余脉为依托,从山脚到城头,层层递进,纵深厚达十五里,如同一头匍匐的巨龙,扼守着通往北境腹地的唯一要道。
最外层,是三道并行的壕沟,深足丈二,宽逾三丈,沟壁被匠人凿得陡峭如削,内壁密密麻麻插着削尖的硬木与铁刺,尖端泛着冷冽的寒光。即便寒冬腊月,沟底也未结冰——将士们每日以柴火烘烤沟壁,又引龙脊山的温泉水注入沟底,形成半尺深的泥浆,泥浆中混着碎石与铁屑,一旦失足坠入,便是筋骨尽折,难以脱身。壕沟之间,每隔五步便埋着暗桩,桩顶覆着薄雪与枯草,看似平坦的地面下,藏着致命的陷阱。
壕沟之后,是两排交错排布的鹿角阵。这些鹿角皆由百年枣木制成,枝桠被削得尖利如刃,根部用铁箍固定在地面,再浇灌熔化的铁水加固,稳稳扎根于冻土之中。外层鹿角高约五尺,向内倾斜,恰好能阻挡骑兵冲锋的势头;内层鹿角更高,达八尺有余,枝桠交错如网,步兵想要逾越,需先劈开层层枝桠,无异于暴露在城头的箭雨之下。
目光再往深处,龙脊山的丘陵之间,一座座弩台拔地而起,与错落分布的箭楼形成交叉火力网。弩台由龙脊山的青岩垒砌而成,高达三丈,顶部设有可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望楼,士兵凭栏而立,能将三里之内的动静尽收眼底。每座弩台配备两架三石连弩,弩箭长逾三尺,箭头裹着铁叶,足以穿透寻常铠甲;箭楼则更为密集,每隔六十步便有一座,楼高两层,下层储备羽箭与火油,上层设有射箭孔,孔位呈倾斜角度,既能隐蔽射击,又能避免敌方箭矢还击。箭楼之间以战壕相连,将士们可在战壕中快速移动,无需暴露在开阔地带。
“将军,这三道壕沟与鹿角阵已全部完工,暗桩与陷阱也布设完毕,只待南军来犯。”身旁传来沉稳的声音,副将赵武一身玄铁鳞甲,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浆与木屑,显然是刚从工事现场赶来。他抱拳躬身,目光中带着难掩的振奋,“龙脊山两侧的隘口,我们也已加固——西侧黑风口,用巨石封堵了大半,仅留一人宽的通道,派了三百锐卒驻守,配备十架投石机;东侧鹰嘴崖,凿断了原有栈道,重新搭建了吊桥,桥面铺着铁板,底下设了机关,敌军一旦踏上,便可斩断吊桥,将其困于崖上。”
谢无妄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黑风口处隐约可见士兵忙碌的身影,巨石堆砌的隘口如同一道天然屏障,将开阔的谷地死死堵住;鹰嘴崖的吊桥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桥面泛着冷光,果然是易守难攻之地。他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剑柄,那剑鞘上的缠绳早已被他摸得光滑——这把剑,陪着他征战北境十年,饮过无数敌人的血,也见证过无数北境百姓的苦难。
“百姓的动员情况如何?”谢无妄的声音低沉有力,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他深知,单凭工事不足以守住北境,民心向背,才是决胜的关键。
赵武脸上的笑容更甚,语气中满是敬佩:“将军放心,朔风城及周边八乡的百姓,早已主动响应。十六至五十岁的青壮,共计两千八百余人,半数加入民夫队,协助将士们搬运石材、修缮工事、运送粮草;半数编入后备营,由军中校尉教习基础的格斗与射箭之术,如今已能熟练使用短刀与弩箭。”
他顿了顿,继续禀报:“妇孺老弱共计三千余人,已全部迁往龙脊山深处的避风谷。那里我们提前修建了五十余间木屋,储存了足够四个月食用的粮食与柴火,还安排了三名军医与二十名士兵驻守,每日巡查,确保他们的安全。百姓们感念将军平日的庇护,自发捐出家中的粮食与衣物,就连孩童都学着捡拾枯枝、打磨箭头,不肯闲着。”
谢无妄的目光柔和了些许,望向龙脊山深处的方向。那里虽看不见人影,却仿佛能望见避风谷中升起的炊烟,听见孩童的嬉闹声。他想起三日前,前往城外村落安抚百姓时的场景——村老陈老汉,年过六旬,腿脚不便,却拄着拐杖,领着全村人跪在雪地里,恳求他收下村民们凑齐的粮食。“谢将军,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南蛮子要来毁我们的家,我们不能坐视不理!”陈老汉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家里的青壮都交给您,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守住朔风城!”
那一刻,谢无妄心中便有了底气。北境百姓,向来坚韧剽悍,他们生于苦寒之地,早已习惯了风沙与战乱,却对这片土地有着最深沉的眷恋。南军此次大举北犯,师出无名,不过是为了掠夺北境的土地与资源,而北境军民,是为守护家园而战,这份同仇敌忾的意志,远比任何坚固的工事都更有力量。
“坚壁清野的措施,落实得如何?”谢无妄收回目光,语气又恢复了沉凝。他深知南军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若能切断他们的粮草来源,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回将军,已全部落实到位。”赵武连忙答道,“城外所有农田的庄稼,已尽数收割完毕,运往山中粮仓;未成熟的作物全部铲除,不给南军留下一粒粮食。村落里的牲畜、家禽也已迁移,水井要么填埋,要么投入石灰,确保南军无法获取饮用水。此外,我们还破坏了通往朔风城的三条主干道,路面挖了深沟,撒了铁蒺藜,还在沿途山林中设了游骑,专门袭扰南军的补给队伍。”
谢无妄远眺南方,天际线一片苍茫,仿佛潜伏着无数危机。南军主帅萧策,用兵狡诈狠辣,此次倾十万大军北犯,号称兵精粮足,装备精良,显然是志在必得。但谢无妄心中清楚,南军看似强大,却有着致命的弱点:劳师远征,士兵疲惫不堪,补给线长达千里,极易被切断;南境士兵多生长于温暖湿润之地,难以适应北境的严寒气候,再过一月,大雪封山,南军的粮草补给将更为艰难;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侵略之师,失道寡助,而北境军民同心,士气高昂,这便是最大的优势。
“传令下去,”谢无妄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头列队的士兵,他们身着厚重的铠甲,手中紧握着兵器,尽管寒风凛冽,却个个挺直脊梁,眼神坚定,“将士们轮班休整,每班值守两个时辰,务必保持充足体力;后勤营加紧清点粮草、羽箭与火油,确保每一座弩台、每一座箭楼的物资充足;游骑队扩大巡逻范围,一旦发现南军先头部队,即刻回报,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赵武抱拳应道,转身离去,洪亮的传令声在城头上回荡,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谢无妄走到一名年轻士兵身边,那士兵约莫十九岁,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双手却已布满老茧,紧握长枪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认出这是陈老汉的小儿子,名叫石头,三日前还跟在父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如今却已穿上了沉甸甸的铠甲,眼神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冷吗?”谢无妄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不冷!将军,我爹说了,守住朔风城,才能守住我们的家。我大哥去年死在南军手里,我要替他报仇,杀尽南蛮子!”
谢无妄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便是北境的百姓,这便是北境的士兵,他们或许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精良的装备,却有着最纯粹的勇气与最坚定的信念。正是这些平凡的人,用血肉之躯筑起了北境的长城,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他再次望向城下的防御工事,壕沟纵横,鹿角森然,弩台与箭楼巍然矗立,与龙脊山余脉融为一体,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这道铁壁,是用山石、铁水与木材铸就,更是用北境军民的意志、勇气与忠诚铸就。它承载着北境百姓的希望,也肩负着守护山河的重任。
寒风依旧呼啸,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场大雪似乎即将来临。谢无妄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铁器与草木的气息,那是北境独有的味道,是家园的味道。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眼神愈发锐利如锋。
萧策,十万南军,你们尽管来!
我谢无妄,与北境军民一道,在此静候多时!这朔风城头,这龙脊山下,将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北境的土地上,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已箭在弦上。
而朔风城头的那抹玄色身影,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稳稳地屹立着,守护着身后的万千生民,守护着这片他誓死扞卫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