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杨家岭的中央大礼堂原本是座旧教堂,青砖灰瓦,能容纳两三百人。如今长条木凳摆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手写的“坚持抗战、团结进步”标语。早晨的阳光透过彩玻璃窗洒进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陈锐和沈墨文坐在靠后的位置。前面几排已经坐满了人,粗略看过去得有上百号——各根据地的主要负责人、军事指挥员、政权干部、搞经济和文化工作的骨干。许多人都是老烟枪,会场里旱烟味呛得人眼睛发酸。
“你看那个,”沈墨文压低声音,指了指前排一个正与旁人说话的中年人,“晋绥的军事部长,百团大战时指挥过一个纵队,打得很猛。”
陈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方脸阔口的汉子,左侧脸颊有道长长的伤疤,说话时手势很大,一看就是战场上下来的悍将。
八点整,几位中央领导走进会场。没有掌声——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开会不搞形式主义。领导们在主席台就座,最中间那位戴眼镜的首长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开会。”
全场瞬间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今天这个会,叫战略研讨会。”首长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们不谈虚的,不报喜不报忧。各根据地的情况,好的、坏的、成功的、失败的,都要摆到桌面上。目的是什么?交流经验,吸取教训,找到在目前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斗争、积蓄力量的办法。”
“现在开始汇报。按地区顺序,晋绥的先来。”
那位脸上有疤的汉子站起身,大步走到讲台前。他没有讲稿,开口就是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
“我叫周大勇,管军事的。晋绥这边,去年到现在,鬼子搞了七次大规模‘扫荡’,小规模袭扰不计其数。我们的办法就一个字:熬。”
他掰着手指头数:“一、主力部队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活动,避免决战;二、民兵地雷战,光去年就炸死炸伤鬼子伪军八百多人;三、坚壁清野,粮食藏到山里,鬼子来了也没吃的;四、……”
汇报很实在,成绩说得少,困难说得多:武器弹药缺乏,特别是子弹,平均每个战士不到十发;药品奇缺,伤员死亡率高;春耕受影响,群众吃饭成问题。
接下来是晋冀鲁豫、山东、苏北……一个个代表上台,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极端困难下苦苦支撑。但陈锐敏锐地注意到,每个人强调的重点不同——有的重视群众工作,有的侧重军事斗争,有的狠抓经济建设。
沈墨文在一旁快速记录,偶尔凑到陈锐耳边:“苏北那边利用水网搞运输,有点意思。”“山东的民兵组织更严密。”
轮到晋察冀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陈锐站起身,走到讲台前。他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怀疑。
“首长,同志们。”陈锐深吸一口气,“我是晋察冀军区军工部的陈锐。我汇报的题目是:《在极端封锁下,技术力量的生存与发展探索——‘星火计划’的实践与思考》。”
这个题目一出,会场里响起一阵低语。许多代表交换着眼神——技术?现在饭都吃不饱,还谈技术?
陈锐不理会这些反应,开始系统阐述。
他从湘江边苏醒说起,说如何用现代知识改造“边区造”;说在日军严密封锁下,如何被迫把军工生产“化整为零”;说“星火计划”的具体做法:把技术人员分散到群众中,教老百姓用土办法制造简单的武器部件;说建立“生产联盟”,让每个村庄都成为一个微型兵工厂……
“我们的核心思路是:当集中生产无法生存时,就把技术变成种子,撒到群众土壤里。”陈锐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一颗手榴弹,弹体在张村铸造,引信在李村制作,炸药在王村配制,最后在赵村组装。鬼子摧毁任何一个点,其他点还能继续运转。”
他讲到了代价:被摧毁的隐蔽点,牺牲的技术人员,失败的尝试。特别提到王铁匠小组转移、韩窑主那条线断掉时,会场里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但我们收获了什么?”陈锐提高声音,“首先,在最残酷的‘扫荡’中,我们的弹药供应没有完全中断。去年一年,通过‘星火’网络,我们生产了手榴弹两万三千余枚,地雷四千多个,修复枪支八百余支,自制迫击炮十七门。”
这个数字让许多人动容。
“其次,我们培养了一批土生土长的技术骨干。他们可能不识字,但知道怎么调配黑火药,怎么浇铸弹壳,怎么用土镗床加工炮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技术不再神秘。老百姓发现,造武器和打锄头、补锅碗没什么本质区别。这种认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陈锐讲完,会场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质疑开始了。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个戴眼镜的干部,来自平原根据地:“陈锐同志,我承认你们的做法有创造性。但效率呢?分散生产,质量如何保证?运输成本多高?这些你算过账吗?”
陈锐点头:“算过。分散生产的效率确实只有集中生产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但同志们,在鬼子‘三光’政策下,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生存。一个效率低但能存活的生产体系,比一个效率高但随时可能被摧毁的体系,更有价值。”
“那质量呢?”另一个代表追问,“老百姓造的东西,能打仗吗?”
这次沈墨文站了起来。他走到讲台边,打开随身带来的布包——这是老韩想尽办法帮他带到延安的。
布包里是几件实物:一颗“星火”网络生产的手榴弹,一块代用发射药,一小截用“土镗床”加工的炮管断面。
沈墨文把手榴弹举起来:“这颗手榴弹,是河北曲阳县一个叫赵家洼的村子生产的。全村二十三户,有十九户参与了不同工序的生产。它的威力比不上正规兵工厂的产品,但——”他顿了顿,“它能炸,能杀伤敌人。去年十月,这个村的民兵就用这种手榴弹,打退了鬼子一个小队的进攻。”
他又拿起那块黑褐色的代用发射药:“这是用棉花杆灰、硝土和硫磺配制的。威力只有正规发射药的七成,但同志们,在没有外来补给的情况下,这七成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最后,他举起那截炮管断面。断面粗糙,但内膛线清晰可见。
“这是用改造的土镗床加工的。”沈墨文的声音有些激动,“加工一门迫击炮管,需要六个人轮流摇动镗床,工作四天四夜。累吗?累。苦吗?苦。但就是这种‘土炮’,去年在反‘扫荡’中,炸掉了鬼子三个碉堡。”
实物摆在面前,质疑声小了些,但没有消失。
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干部站起来——他是负责军工安全的领导:“陈锐同志,你考虑过保密问题吗?把技术扩散到群众中,万一有人叛变,整套体系不就全暴露了?”
这个问题很尖锐。陈锐沉默片刻,才缓缓回答:“考虑过,而且我们付出了代价。但我们发现,真正的保密不是把技术锁起来,而是让它和群众的利益融为一体。当一个村庄的老百姓都参与进来,当每个人都明白——技术泄露意味着鬼子会来烧村子、杀人,保密就成了自觉行动。”
他讲了一个真实例子:有个隐蔽点被汉奸发现,鬼子来抓人。结果全村人掩护技术人员转移,那个汉奸被自己的亲叔叔告发,最后被民兵处决。
“群众不是傻子。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辩论越来越激烈。支持者认为这是“人民战争思想在技术领域的具体化”;反对者担心这会影响将来的正规化建设,还有人质疑“土法”会形成路径依赖,阻碍技术进步。
陈锐一一回应,沈墨文不时补充技术细节。两人配合默契,但能看出,压力越来越大。
会议休息时,几个代表围过来继续追问。周大勇——那个晋绥的军事部长——拍着陈锐的肩膀:“老弟,你说得在理。咱们打仗的都知道,有时候就得用土办法。但你这套,推广起来不容易啊。”
“没想过推广。”陈锐认真地说,“各根据地情况不同,我们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当正规道路走不通时,还有另一条路。”
沈墨文在旁边小声说:“陈总,我看有些人还是不理解。”
“正常。”陈锐喝了口水,“新事物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下午五点,汇报全部结束。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低声交换意见。最后,中间那位首长站起身。
全场肃静。
“听了大家的汇报,我很受触动。”首长的目光扫过会场,“各根据地都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斗争,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创造。这很好。”
他顿了顿:“特别是晋察冀的‘星火计划’,让我想到一件事——当年我们在井冈山,也是靠土枪土炮、大刀长矛起家的。那时候谁会想到,十几年后我们能建立起正规的红军?”
“技术重要吗?重要。但比技术更重要的,是让技术为人民战争服务的思想。晋察冀的同志在实践中学到了一点:真正的力量不在几座工厂、几台机器,而在人民群众之中。把技术教给群众,让群众掌握改造世界的工具,这本身就是一场革命。”
会场上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当然,”首长话锋一转,“各根据地情况不同,不能一刀切。平原有平原的条件,山区有山区的特点。中央的意见是:因地制宜,百花齐放。只要有利于坚持抗战、有利于积蓄力量、有利于将来反攻的做法,都可以探索,可以尝试。”
“但是——”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竖起耳朵,“探索不是蛮干。要总结经验,要吸取教训,要不断改进。晋察冀的同志也要思考:如何在分散生产的同时,保证关键技术不流失?如何在‘土法’基础上,逐步提高水平?如何在保存力量的同时,为将来的正规化做准备?”
陈锐认真记录着每一句话。
“最后说一点。”首长的语气变得深沉,“现在是抗战最艰苦的相持阶段。鬼子想把我们困死、饿死、拖死。但我们不能死,不但要活下来,还要活得更好,活到胜利的那一天。这就需要各根据地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晋察冀的‘星火’经验,对处于类似困境的根据地,有参考价值。其他根据地的做法,也值得学习。”
“总之,一句话:坚持就是胜利。”
会议在傍晚六点结束。代表们陆续离场,许多人还在热烈讨论。陈锐和沈墨文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走过来:
“陈锐同志,首长请你留一下。”
沈墨文看向陈锐,眼神里有询问。陈锐轻轻摇头:“你先回去,把今天的讨论整理一下。”
跟着工作人员穿过礼堂侧门,来到后面一间小会议室。这里陈设更简单,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华北地区的地图。
刚才讲话的那位首长已经在座,旁边还有两位领导。见陈锐进来,首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工作人员倒上热水,退出去关上门。
“陈锐同志,你的汇报很实在。”首长开门见山,“但会上有些问题,可能不方便深入讨论。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可以放开谈。”
陈锐坐直身体:“首长请问。”
“第一个问题:你估计,‘星火’网络的极限在哪里?能支撑多大程度的作战需求?”
陈锐思考片刻:“目前状态下,只能支撑游击战和小规模伏击战。如果要打攻坚战、运动战,必须要有更集中的生产基地。”
“第二个问题:如果将来条件改善,有了相对稳定的后方,你这套分散模式要怎么转型?”
“我们会建立‘技术种子库’。”陈锐解释,“把最核心的技术、最精华的人才、最关键的数据,集中保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平时继续分散生产,一旦形势需要,可以以‘种子库’为基础快速扩大规模。”
首长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
旁边一位领导问:“你刚才提到,利用日伪内部矛盾和社会缝隙。具体怎么做?有什么风险?”
陈锐详细讲了韩窑主那条线的得失,讲了如何辨别可争取对象,如何控制风险。讲到王铁匠小组被迫转移时,他语气沉重:“我们付出了代价,但也学到了——灰色渠道只能用,不能依赖。真正的根基,还是在群众中。”
问答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问题越来越深入,从具体技术细节,到组织管理,到长远规划。陈锐能感觉到,这几位领导对“星火”模式的兴趣,远不止于听取汇报那么简单。
最后,首长放下笔,看着陈锐:“陈锐同志,你知道中央为什么这么重视你们的经验吗?”
陈锐摇头。
“因为你们探索的,不仅仅是一种生产模式。”首长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抗战是持久战,相持阶段可能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各根据地都要面对一个根本问题:如何在敌人的严密封锁下,不仅生存下来,还要发展壮大。”
他转过身:“你们用实践证明了一点——在最极端的条件下,只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种经验,比打几个胜仗更重要。”
陈锐心中一震。
“但是,”首长走回座位,“光有经验还不够。你们现在做的,是在‘求存’。下一步,要思考怎么‘图强’。技术要为将来的反攻做准备,要为建设新中国积累力量。这个任务,比现在更艰巨。”
离开会议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延安的夜空繁星点点,延河水声潺潺。
沈墨文在招待所门口等着,见陈锐回来,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中央很重视。”陈锐简单说,“但要求也更高了。”
回到窑洞,陈锐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今天会上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质疑的眼神,激烈的辩论,首长的话语……
他能感觉到,自己带来的这套做法,已经触动了某些深层次的东西。这不只是关于怎么造武器,而是关于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一种社会组织形式的可能性。
“陈总,”沈墨文在对面炕上小声说,“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早几年搞‘星火’,是不是能少牺牲很多人?”
“也许。”陈锐看着窑顶,“但历史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就是让现在的牺牲有价值。”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其他代表陆续回窑洞休息。能听到低低的谈话声,偶尔有争论——今天的会议显然引发了太多思考。
陈锐忽然想起晋察冀的同志们。赵守诚现在在做什么?齐家铭的“土镗床”改进得怎么样了?李水根的“生产联盟”能顶住日军的压力吗?
他想念那片被战火炙烤的土地,想念那些在艰难中依然坚持的人们。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晋察冀,赵守诚正面对一张新绘制的敌情态势图。图上,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正在重新集结,方向不明,但规模远超以往。
他拿起笔,在图上标注了一个问号,然后写下两个字:铁篦。
夜风吹过太行山的千沟万壑,带着春寒,也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