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摄政王萧远这突如其来的恭敬大礼,萧澈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声音平静无波:“王叔免礼,今日是母后设下的家宴,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
“谢陛下。”萧远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仿佛真的是一位慈爱的长辈。
一旁的皇太后见状,立刻笑着开口打圆场:“皇帝说得是,都是一家人,哪来那么多规矩。快,都入座吧,菜都要凉了。”
随着太后发话,殿内那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几分。宫人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呈上。一场看似其乐融融的皇家家宴,正式拉开了帷幕。
林晚晚与萧澈并肩入座,她的位置紧挨着萧澈,正对着摄政王。她拿起面前的银箸,安静地为萧澈布菜,眼观鼻,鼻观心,将一个温婉贤淑的皇后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面那个老谋深算的男人。
宴席之上,摄政王萧远的表现,堪称完美。
他谈笑风生,绝口不提一句关于前几日禁军血洗之事,仿佛那晚的剑拔弩张、狼狈退场,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
他反而回忆起了许多陈年旧事,语气里充满了感慨与缅怀。
“说起来,臣还记得,先帝爷当年打下这片江山时,是何等的艰辛。”他端起酒杯,遥遥对着空中,仿佛在敬一杯看不见的英灵,“那时候,臣还年轻,跟在先帝爷身后,南征北战,九死一生。有一回在幽州,被敌军围困,粮草断绝,是先帝爷将自己最后半块饼,分给了臣。他说,远弟,你比我年轻,你要活着,替皇兄看着这大好河山!”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竟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开国元勋的身份,又强调了他与先帝之间那过命的兄弟情谊,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形象。
坐于主位的太后,也适时地用丝帕擦了擦眼角,叹息道:“是啊,往事不堪回首。若非王爷您和一众老臣的辅佐,先帝爷的江山,也不会如此稳固。”
这一唱一和的配合,天衣无缝。
萧澈只是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地品着林晚晚为他夹的菜,仿佛他们口中谈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萧远放下酒杯,将话题又巧妙地引到了萧澈的身上。
“好在,陛下争气。”他看着萧澈,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的欣慰与肯定,“陛下登基之时,年岁尚幼,是臣与一众老臣,亲手将您扶上了这龙椅。这几年来,看着陛下日益圣明,将大梁治理得井井有条,臣……心中甚慰啊!”
这话听起来是在夸赞皇帝,实则句句都在提醒萧澈,你的皇位,是我们给的!你今日的成就,离不开我们的“功劳”!
林晚晚垂着眼帘,心中冷笑连连。
好一个颠倒黑白!
若不是她知道这几年萧澈是如何在他们的架空与掣肘之下,步步维艰地巩固皇权,几乎也要被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所打动了。
这场戏,演到这里,终于进入了高潮。
只见摄政王萧远再次端起酒杯,这一次,他竟是站起了身。他脸上那欣慰的笑容,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自责”与“诚恳”的神色所取代。
他对着萧澈,深深一揖,语气沉重地说道:“陛下,臣……有罪。”
此言一出,连一旁配合演出的太后,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
萧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问道:“王叔何罪之有?”
“臣之罪,在于思想守旧,在于……过于忧心国事,以至于在许多政见上,与陛下产生了分歧。”萧远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忏悔。
“陛下锐意改革,励精图治,此乃大梁之福,万民之幸。然,臣毕竟是跟随先帝爷打天下的旧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先帝爷传下来的老规矩。臣总担心,陛下的步子迈得太大,会动摇国本,这才……这才屡次三番地,与陛下在朝堂上争执。”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为自己的“固执”而懊恼不已。
“但臣可以对天发誓!”他猛地抬高了声音,眼神灼灼地望着萧澈,“臣与陛下之间,有的,只是治国理念的不同!臣对大梁的忠心,对陛下,对萧家江山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说完,他甚至不等萧澈反应,便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林晚晚。
他脸上带着歉意,对着林晚晚,微微躬身。
“皇后娘娘。”他的语气,温和而诚恳,“之前,是老臣误会娘娘了。老臣总以为,女子干政,乃取乱之道,因此对娘娘多有得罪和误解,还望娘娘海涵。”
“直到禁军之事,老臣才幡然醒悟。”他话锋一转,竟是主动提起了那晚之事,但却巧妙地将其归结为自己的“醒悟”,“老臣方知,皇后娘娘不仅是陛下的贤内助,更是能在危难之时,稳住后宫,为陛下分忧的国之贤后!有娘娘在,是陛下之福,亦是我大梁之福啊!”
这番表演,可谓是天衣无缝,炉火纯青!
他将自己所有的夺权行为,都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政见不合”;将所有的针对与打压,都解释为“思想守旧”的误会。他甚至不惜自贬,来抬高林晚晚,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虽然固执、但知错能改、并且始终忠心耿耿的“忠臣”形象。
这份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番话,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若非林晚晚和萧澈早已看穿了他的真面目,恐怕此刻,真的也要被他这番堪称影帝级别的“忠臣自白”所彻底打动了。
林晚晚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连忙起身道:“王叔言重了,本宫愧不敢当。”
萧澈看着眼前这场精彩绝伦的独角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演?
那就陪你好好演。
演到你,再也下不了台为止!
萧远看着帝后二人的反应,心中暗自得意。他知道,自己这番话,无论对方信不信,至少在情面上,已经将所有的裂痕都弥合了。只要他们还顾及“皇家颜面”,就断然不会在此刻发难。
他要的,就是这个缓冲的时间。
戏演完了,该收尾了。
他最后一次,也是今晚最郑重的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他对着萧澈,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肃穆,用一种近乎起誓的语气,沉声说道:
“陛下!”
“臣虽愚钝,但此心不改。”
“无论你我政见如何,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
他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澈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臣,永远是萧家的臣,是大梁的王!”
“请陛下,满饮此杯!你我叔侄,尽释前嫌!”
话音落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倒置,以示诚意。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萧澈的身上。
这杯“和解酒”,他喝,还是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