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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云押着被缚的绝心师太(或者说,顶着绝心师太面容的人)踏入峨眉派正气凛然却又暗流汹涌的大殿时,发现殿内的气氛同样凝重。
宋远桥已然站在殿中,道袍上沾染了些许尘土,袖口有一处撕裂,显然方才山门外的激战并不轻松,但他气息已然平复,神色沉静,只是眼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前掌门绝尘师太坐在一旁客座,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被时云押进来的人。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端坐在原本属于峨眉掌门主座上的那道墨蓝色身影——叶风。他姿态慵懒地倚靠着,一只手臂搭在扶手上,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木料,仿佛这只是他西厂的大堂。见到时云押着人进来,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红唇轻启,用那娇柔的嗓音说道:
“哟,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他目光转向绝尘师太,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师太,既然正主已经到了,就把他的真面目,给揭下来吧。”
时云闻言一愣,真面目?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押着的“绝心师太”,心中充满疑惑。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绝尘师太深吸一口气,在宋远桥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走到那被缚的“绝心师太”面前。她的眼神充满了痛心与愤怒,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在其耳后与发际线交接处仔细摸索着。
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落针可闻。
突然,绝尘师太手指用力一抠一掀——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革撕裂声响起!一张制作极其精良、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硬生生从“绝心师太”的脸上揭了下来!
面具之下露出的,根本不是一张女性的脸,更非什么得道高尼的容颜!
那是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色蜡黄,脸上布满了因疥疮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癞痕,头发稀疏油腻,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怨毒以及一丝计划败露后的绝望。这张脸,与之前那端庄( albeit 阴鸷)的峨眉掌门形象,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竟是个男人?!”
“还是个癞子?!”
殿内残留的一些忠于绝尘师太的弟子和宋远桥都忍不住发出低声惊呼,时云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与之拼死搏斗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那癞子男人见身份暴露,脸上闪过一抹极致的狰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猛地一咬牙!
“不好!他要服毒!” 宋远桥惊觉,欲要上前阻止,却已来不及。
只见那癞子男人嘴角迅速溢出一缕黑血,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迅速涣散,头一歪,便彻底没了声息,竟是早已在口中藏了剧毒,见事不可为,立刻自尽了!
一时间,大殿内一片死寂。
线索,似乎随着这个冒充掌门的癞子男人的死,彻底断了。众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凝重与失望。幕后黑手如此狡猾,找来的替死鬼竟也这般决绝。
叶风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桃花眼中寒光闪烁,但也带着一丝预料之中的漠然。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挫败感蔓延之时——
一个怯生生的、带着不确定的女声,从大殿角落响起。那是一名年纪很轻、容貌普通的峨眉弟子,她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但又像是鼓足了勇气,指着地上那癞子男人的尸体,颤声说道:
“我……我见过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那女弟子咽了口唾沫,在绝尘师太鼓励的眼神下,继续说道:“他是……是山下镇子里的那个小癞子!他爹也是个癞子,以前常在镇上乞讨,后来好像就很少见到了……没想到……没想到他……”
她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山下的小癞子!
这个身份卑微、几乎被所有人忽视的小人物,竟然摇身一变,冒充峨眉掌门,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波?
叶风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缓缓从主座上站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容:
“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一个小小的市井癞子,竟能冒充一派之主,还能调动死士,布局刺杀……这背后,藏着的人,能量不小啊。”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宋远桥和绝尘师太身上:
“看来,我们得好好去拜访一下,这位‘小癞子’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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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峨眉金顶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带着一丝雨后的清润。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一声短促的惊叫打破。
叶风负手立于殿外廊下,望着远山云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时云跟在他身侧,正准备询问今日行程。一名负责巡夜的弟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禀报:“督……督主!不好了!昨天……昨天那个指认的小师妹……她……她死了!”
叶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身形一动,已如一道墨蓝色的轻烟般掠向那名女弟子所住的寮房。时云心中也是一沉,连忙跟上。
寮房内陈设简单,那名年轻的女弟子直接挺地倒在床铺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恐与难以置信的神色,已然气息全无。她身上并无明显外伤,脖颈处也没有勒痕,死得悄无声息,极其诡异。
叶风走近,俯身仔细查验。他并未触碰尸体,只是微微倾身,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空气中,除了淡淡的血腥气和死亡本身的腐朽气息外,还萦绕着一股极其特殊的花香。这香味清雅幽远,若有若无,与这死亡场景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
“师尊,这味道……” 时云也嗅到了这股异香,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忽然,他眼神一凝,脱口而出:“这是芸昙花的香气!”
“芸昙花?” 叶风直起身,那双桃花眼转向时云,带着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探究,“此花生于岭南湿热之地,花期极短,且只在深夜绽放,香气殊异,但能留存如此之久,并制成香料的,可不多见。你怎么会认得?”
他的语气中带着玩味,上下打量了一下时云:“据本督所知,这类偏门的花草香料,多是深闺女子或调香师才会留意。想不到我这个小徒弟,除了剑法,还对这等女儿家的事物颇有研究?”
时云被叶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脑袋,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和腼腆混杂的神情,解释道:“这个嘛……自然是当年母亲带我去的。”
他顿了顿,声音稍稍低沉了些:“家母……生前颇喜调香弄卉,尤其爱收集各地奇花异草的香方。我曾随她游历至泉州港,在那里最大的香料铺子‘百香阁’中,闻过这种芸昙花香料。那里的掌柜说过,芸昙花极难培育和保存,能将其香气完美封存制成香料的,放眼天下,也唯有泉州港的‘百香阁’有独家秘法,每年只产出极少的一点,价比黄金。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泉州港……百香阁……” 叶风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银丝蟠龙纹,那双桃花眼中原本的慵懒渐渐被锐利的光泽所取代。
一条看似中断的线索,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以一种独特的香气,再次串联了起来。死去的女弟子,冒充掌门的癞子,神秘的芸昙花香,远在东南的泉州港……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泉州……” 叶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繁华而充满异域风情的港口城市,“看来,我们有必要,去会一会那‘百香阁’了。”
他看了一眼床上死去的女弟子,眼神淡漠,吩咐道:“将她好生安葬了吧。”
随即,他转身向外走去,墨蓝色的衣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小时云,收拾东西。我们的下一站,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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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下的风波暂告一段落,那冒充掌门的癞子已然伏诛(自尽),唯一的线索指向了遥远的泉州港。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芸昙花香与昨夜的血腥气。
叶风与时云已收拾停当,准备下山启程。宋远桥来到他们面前,这位武当大侠经过连番变故,眉宇间虽添了几分疲惫,但眼神依旧温润澄澈。
他对着叶风和时云打了个稽首,语气平和而郑重:“叶督主,时少侠,此番峨眉之事,多亏二位鼎力相助,方能拨云见日,揭露奸佞。武当与峨眉同气连枝,此恩宋某与武当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下面的路,贫道便不陪诸位一起前往泉州了。”
叶风闻言,桃花眼微抬,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只是静静听着。
宋远桥解释道:“一来,泉州那边,有我的二师弟俞莲舟在着。他性子虽刚直些,但处事公允,武功智谋皆属上乘,若叶督主在泉州有何需要,尽可寻他相助,他定会看在武当与朝廷的份上,施以援手。”
“二来,”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责任感交织的神情,“此番离山已久,武当派内也积压了不少事务需要处理。掌门师尊常年清修,这些俗务,贫道身为大弟子,责无旁贷。”
他将目光投向叶风和时云,带着江湖人的洒脱与祝福,再次拱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会!”
叶风看着宋远桥,这位在关键时刻不惜动用“虎爪绝户手”也要杀出一条生路的武当大侠,确实是一位值得敬重的正道砥柱。他难得地收敛了那份惯有的慵懒与戏谑,微微颔首,用那独特的娇柔嗓音,认真地回应道:
“宋大侠客气了。此番同行,本督亦受益良多。大侠,有缘再会。”
话语简洁,却带着一份对等的尊重。
时云也连忙躬身行礼:“宋师伯,一路保重!”
宋远桥含笑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峨眉山,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道袍在山风中微微鼓荡,背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叶风收回目光,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海风与香料交织的泉州。
“小时云,我们也该走了。” 他语气重新变得慵懒,仿佛刚才的郑重只是昙花一现,“泉州港,‘百香阁’……但愿这芸昙花的香味,能带我们找到想要的答案。”
马车早已备好,车轮滚动,载着西厂督主与他初出茅庐的弟子,离开了依旧笼罩在迷雾中的峨眉,向着那充满未知与冒险的东南海滨,疾驰而去。
江湖路远,前路漫漫,新的谜题与挑战,正在等待着他们。
泉州港的喧嚣与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
码头上桅杆如林,各色船只鳞次栉比,穿着各异、口音杂沓的商旅与水手摩肩接踵,空气里混合着海水、货物、香料以及汗水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与混乱的港口画卷。
叶风与时云刚下马车,尚未适应这扑面而来的喧嚣,目光便被不远处香料摊前的一道熟悉身影吸引住了。
那少女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劲装,外罩一件防风的薄纱披风,秀发束成利落的马尾,正踮着脚尖,好奇地嗅着摊子上琳琅满目的香囊香料。在她身旁,站着一位身形魁梧、面容精悍、带着明显草原风范的大汉,正是易容前来的草原王子拓跋野。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少女也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云和赵无暇两人都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时云?”
“无暇姑娘?”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声音里都充满了意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赵无暇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千里之外的泉州港,再次见到这个在敦煌让她心生悸动的清俊少年。而时云也同样愕然,那位英姿飒爽的边关将门之女,为何会出现在这东南海滨?
站在时云身旁的叶风,将这对小儿女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那双桃花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玩味,红润的唇角弯起一抹慵懒而暧昧的弧度,用那独特的、仿佛带着钩子的娇柔嗓音,轻轻飘出一句:
“呵……真是有缘啊,二位。”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在时云微微泛红的耳根和赵无暇陡然飞起霞色的脸颊上扫过,却并不点破,也无意多做寒暄。
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了这么一句,叶风便不再理会这对因意外重逢而心绪起伏的年轻人。他径直转身,墨蓝色的宫服在拥挤的人流中如同分开水波的利刃,向着记忆中那家名为“百香阁”的店铺方向走去。
此刻,他心中所念,唯有那独特的“芸昙花”香。
将时云和赵无暇的惊讶、拓跋野审视的目光,以及港口所有的喧嚣都抛在身后,叶风步履从容地踏入了“百香阁”那香气馥郁、装饰雅致的门槛。
店内的掌柜是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精神矍铄的老者,见到气度不凡的叶风进来,连忙上前招呼。
叶风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亮出了西厂的令牌一角,那冰冷的螭龙纹让掌柜的神色瞬间一凛,态度更加恭敬。
“掌柜的,” 叶风开门见山,声音依旧娇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督问你,最近这几天,有哪些人,来你这里买过芸昙花的香料?”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仔细捕捉着掌柜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这泉州港的调查,就在这意外的重逢与单刀直入的询问中,拉开了序幕。而被留在原地的时云和赵无暇,面面相觑之后,也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变得微妙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