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雪停了。
海昏县城外的官道上,泥泞被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刘磐勒马在山坡上,看着那座小城的城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没有厮杀声,没有烽烟,只有几个穿着厚袄的老者颤巍巍走出来,身后跟着些青壮抬着食盒酒坛。
“将军,这……”副将有些迟疑。
刘磐抬手止住他的话,眼睛盯着城门洞里走出来的那个人。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穿着簇新的锦袍,外头却罩了件半旧的羊皮袄,步子迈得不疾不徐。
那人走到坡下,深深一揖。
“海昏刘禩,率乡老恭迎王师。”
刘磐下了马。雪后的阳光刺眼,他眯着眼打量刘禩:“你就是刘公则(刘禩字)?”
“正是。”刘禩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将军远来辛苦,寒舍已备薄酒,请将军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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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的庄园在海昏城西,背靠小山,面朝修水。宅子不算豪阔,但廊庑整齐,庭院里几株老梅开得正盛。刘禩引着刘磐穿过前院,没进正堂,却拐进了西侧的祠堂。
祠堂里供着牌位,最上头那块木色最新,写着“汉海昏侯贺公之神位”。香案擦得干净,但梁上有蛛网,墙角堆着些杂物。
“让将军见笑了。”刘禩叹了口气,抽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供桌,“自孝武皇帝封贺公于此,二百余年矣。到了孙权手里,赋税年年加,祀田都被征了大半。说是侯爵之后,实则……”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刘磐静静听着。他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外头能看到庄园的田垄,雪化了,露出褐色的土。更远处是修水,河面上有薄冰。
“公则先生今日相迎,不只是为了叙旧吧?”
刘禩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头是三样东西:一本绢册,一卷地图,一封血书。
“此乃豫章全郡田亩册。”他先拿起绢册,“官府那本是糊弄人的,这个才是实数。十一县,垦田四百六十万亩,隐田约八十万亩,皆在此册。”
刘磐接过,翻开。墨迹工整,条目清晰,连每户佃农的名字都有。
“这是鄱阳湖至彭蠡泽的水寨图。”刘禩展开地图,手指点在上面,“吴军在这七处设了寨,但只有三处有重兵。这边,这边,还有这边——”他的指甲在几个标记上划过,“都是空架子,守军不足百人,船不过十条。”
最后是那封血书。七八个名字按着血指印,彭、邓、刘、涂……豫章数得上的大姓都在上头。文字简短:“愿归王化,共讨不臣。”
刘磐看完,把东西轻轻放回供桌上。
“先生想要什么?”
刘禩忽然整了整衣袍,后退两步,郑重一揖。
“磐将军,余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将军乃景皇帝之后,余——”刘禩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余乃孝武皇帝血脉。海昏侯贺公,是孝武皇帝之孙。论起来,贺公的曾伯祖鲁恭王余公,与将军先祖中山靖王胜公,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祠堂里静了一瞬。外头有风吹过,老梅的枝影在窗纸上摇晃。
刘磐看着刘禩,忽然笑了。
“公则先生好记性。”
“不敢。”刘禩的声音低了些,“只是族谱不敢忘。按谱牒论,余当称将军一声族叔。而洛阳那位玄德公……乃靖王之后,按辈分,余该唤一声伯祖。”
他把“伯祖”两个字咬得很清楚。
刘磐脸上的笑容淡了,但没消失。他走到供桌前,抽了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插进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若归王化,宗正府自当重续谱牒。”他转过身,“除此之外?”
刘禩深吸一口气:“有三请。一,减赋税,按汉制旧例;二,许豫章子弟入仕;三——”他看了眼牌位,“归还祀田,续海昏侯祭祀。”
“还有呢?”
“还有……”刘禩迟疑了一下,“余知将军麾下,有原桂阳太守赵范的旧部,陈宣、鲍隆二位将军。”
刘磐挑眉。
“彼二人昔日在桂阳时,与交州刺史吕岱有旧。”刘禩压低声音,“若能修书一封,陈说利害,或可劝吕岱早做明智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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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长沙临湘。
太守府的正堂里烧着炭盆,但穿堂风还是冷。刘琦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侧位,手里捧着热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是久不见阳光的那种白,但眼睛很亮。
刘磐带着刘禩进来时,刘琦起身相迎。他的动作有些慢,但仪态端正。
“琦,见过磐兄。”他先向刘磐行礼,又转向刘禩,微微一揖,“这位便是海昏刘公则先生?”
刘禩连忙还礼,眼睛却忍不住打量刘琦——刘表的长子,那个曾经差点接管荆州的人。如今看起来,只是个文弱的客卿。
众人落座。刘琦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
“玄德公有令。”他声音不大,但堂内安静,“豫章既归,当行三事。一,赋税三年减半,按中平年间旧制征收。二,设豫章郡学,各县大姓可推举子弟入学,优异者荐于州郡。三,海昏侯祀田归还,暂由刘禩代管,待朝廷诏定承嗣。”
刘禩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他起身,伏地而拜。
“臣……叩谢大王恩典。”
刘琦上前扶他起来,动作很轻:“公则先生请起。玄德公尝言:‘天下刘姓,本是一家’。今孙权倒行逆施,疏宗室,虐百姓,吾等岂能坐视?”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忽。刘磐看在眼里,知道他又想起了襄阳,想起了他父亲刘表。但只一瞬,刘琦就收回了目光,脸上又是那种温和的、近乎疏离的笑。
“对了。”刘琦转向刘磐,“听闻桂阳的陈、鲍二位将军,与交州吕岱有旧?”
刘磐点头,看向堂下:“宣明、子壮,你们来说。”
陈宣和鲍隆从末座起身。陈宣是个瘦高个,说话慢条斯理;鲍隆则魁梧如熊,满脸虬髯。
“末将昔日在桂阳时,吕岱任吴交州刺史,曾来信招揽赵太守。”陈宣道,“信中有言:‘交广之地,利在通海’。彼时孙权尚未锁海,吕岱颇重商路。今大王开海禁,许商利,若以此说之,或能动其心。”
鲍隆粗声接话:“写封信便是!那吕岱不是傻子,难不成要给孙权陪葬?”
刘磐沉吟片刻:“可。你二人便修书一封,陈说利害。快马送交州。”
陈宣鲍隆领命退下。鲍隆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咧嘴一笑:“对了,将军,闻说零陵那邢道荣,在瀛洲混得风生水起?”
堂上气氛一松。刘琦也笑了:“道荣将军现为瀛洲镇抚偏将,在刘封公子麾下。倭人畏之如神,呼为‘神将’,倒也自在。”
众人都笑起来。刘禩趁势道:“那位邢将军,昔日在荆南时便有名声……”
话题扯开了些,炭火噼啪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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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到初十,临湘太守府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第一天来的是南昌县丞,捧着县印和户籍册,说县令“突发急病”,由他代呈。
第二天是庐陵的邓氏族老,带着三个孙儿,献上本县仓廪钥匙。
第三天是鄱阳的彭家、新淦的涂家、宜春的刘家……信使一个接一个,包袱里不是官印就是账册。有个县尉想抵抗,被本地大户连夜捆了,天没亮就押到临湘。
刘磐一个兵都没多派。每来一批人,他就让刘琦出面接待,温言安抚,然后发一份盖了长沙太守印的安民告示,让人带回去贴。
到了初十晚上,豫章十三县的印信,整整齐齐摆在案上。铜的、铁的、木的,在烛光下泛着不同的光。
刘琦写信给刘备。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
“豫章全郡已定,未动刀兵。各姓所求不过三事:保产、入仕、通商。今皆应之,人心遂安。附刘禩呈《豫章大姓谱牒》,其间多有附会,然可示天下刘姓同气连枝之意……”
写完了,他吹干墨,把信和那本厚厚的谱牒装进匣子。谱牒里,几乎每个豫章刘姓,都想办法和中山靖王扯上了关系,近的远的总能攀上。
刘琦合上匣盖,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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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上风大。
刘琦裹紧裘衣,和刘磐并肩站着。远处是湘水,再远处是暮色里的群山,山那边就是豫章。
“琦弟。”刘磐忽然开口,“你觉得,豫章这些人,是真心归附吗?”
刘琦沉默了一会儿。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他轻声说,“他们要保田产,我们要收郡县;他们要通商路,我们要断孙权臂膀。利害相合,便是真心。”
刘磐看了他一眼。这个堂弟,比他印象中通透了许多。
“豫章一定,丹阳、会稽的北门户就开了。”刘琦望向东南,“下一个,该是柴桑了吧?”
“徐盛、蒋钦若识时务,当知如何选。”
暮色渐浓,城下点起了灯火。一骑快马冲出城门,朝着东北方向——合肥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背上那个包袱里,装着十三颗县印,轻飘飘的,却又重得能压垮一座江山。
风里传来更鼓声。
豫章,这个孙权嘴里“固若金汤”的西大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换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