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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彩绘玻璃将晨光切成七彩碎片,落在江镇紧攥的羊皮纸上。

墨迹未干的《善功赦令》在他掌心洇开,像一滴未凝的血。

“纽因河溃堤那日,帝都的报信鸽比洪水跑得还快。”费迪南德的手指划过祭坛上的银烛台,烛油凝固成褐色的瘤,“你开仓放粮时,百姓喊的是‘江大人活菩萨’;你带人堵缺口时,他们举的是写着你名字的木牌;等洪水退了——”他突然转身,法袍扫过石砖发出沙沙声,“他们跪在泥里叩拜,说这是‘江镇菩萨’显灵。”

江镇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溃堤那晚,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把最后半块硬饼塞给他;想起退水后,老人们用芦苇编了个小莲花放在他脚边。

那些滚烫的、带着泥腥气的感激,原来早被人磨成了刺向皇权的剑。

“皇帝的龙袍需要万民仰望,可现在...”费迪南德从袖中抖出一叠纸,最上面那张墨迹斑驳,“里克行省的灾民结伴来圣约翰城,举着’请江大人主持公道‘的牌子跪在宫门前。

他们要讨的是灾后赋税减免——多好的诉求,可有人偏要把水搅浑。“

羊皮纸在江镇手里发出脆响。

他看见第二张纸上画着圣凯因家族的族徽,被红笔圈了七八个叉;第三张写着“弃子乱政,家主失察”,落款是“帝都清议堂”。

“安杰斯大人这两日在枢密院被问了七次。”费迪南德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第一次问‘圣凯因家管教不严’,第二次问‘是否暗中支持庶子干政’,第三次——”他指节敲了敲那些纸,“直接问‘圣凯因是不是想换个效忠对象’。”

江镇的莲花坠突然烫得灼人。

他想起昨日在街头,有个穿锦袍的贵族冲他冷笑:“三少爷好手段,灾民都成你的私兵了。”当时只当是嘲讽,现在才明白,那是刀出鞘前的嗡鸣。

“他们要的不是赋税减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涩,“是要把我和圣凯因绑在火上烤。”

“聪明。”费迪南德从祭坛下摸出个陶壶,倒了杯酒推过去,“今早尤娜公主的人送来密报,说二皇子在御书房拍了桌子,说‘一个外戚的弃子都能左右舆情,我大兰宁的天子威何在’。”

酒液入喉,辛辣顺着喉咙烧到眼眶。

江镇连饮三杯,陶杯重重磕在石桌上:“那尤娜公主呢?

她不是总说’民为贵‘?“

“她带着户部的少壮派官员跪在宫门前。”费迪南德的拇指摩挲着十字架,“举的牌子写着’善政当赏,何罪之有‘。”他突然笑了,笑得法袍下的银链都在晃,“你猜怎么着?

大皇子的人冲过去掀了牌子,说’公主私结外臣‘;三皇子的门客在茶楼散布谣言,说你和尤娜有’不可告人之事‘。“

第四杯酒呛在气管里。

江镇剧烈咳嗽,莲花坠抵着胸口,烫得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想起尤娜公主上次见面时,用金枝戳着地图说:“等我掌了户部,要让每个灾民都喝上热粥。”那时她眼里的光,现在怕要被泼成污水了。

“更妙的在后头。”费迪南德又倒了一杯,“皇太后让人送了盏平安灯到教堂,说‘江小友救民有功,哀家心疼’;皇后的侍女在御花园摔了茶盏,说‘外臣干政,成何体统’。”他摊开手,“现在后宫的嬷嬷们在比谁的骂声大,前院的大臣们在比谁的参本厚。”

第五杯酒下肚,江镇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见祭坛上的圣子像在笑,笑得慈悲又讽刺。

那些他亲手救下的百姓,那些他真心想护的人,此刻都成了棋盘上的卒子——被皇子们用,被贵族们用,被后妃们用,甚至被他自己用。

“知道为什么今早你出门,连卖糖画的老头都避开你吗?”费迪南德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他们怕被当成你的同党。

昨日有个卖菜的婆子喊了你声’江菩萨‘,被巡城卫抽了二十鞭子——罪名是’妄议朝政‘。“

第六杯酒泼在石桌上,溅湿了《善功赦令》。

江镇盯着墨迹晕开的“善功”二字,突然觉得这两个字烫得慌。

他想起老福耶说过:“善是火,能暖人,也能烧人。”原来最烫的不是火,是举着火的手。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费迪南德突然说。

江镇猛地抬头。

教父的灰眼睛里没有往常的笑意,像口深不见底的井,“带着你的仆人,你的账本,从后门出去。

我让斜月洞的小和尚给你备了马车,出了城往南,过了枫叶林就是自由地。“

第七杯酒握在手里,迟迟没送进口。

江镇想起阿里扎擦剑时的认真模样,想起史蒂夫塞给他的玉佩,想起老福耶在厨房炖的萝卜汤。

如果他现在走了,阿里扎会被当成同谋吗?

史蒂夫会被安杰斯迁怒吗?

老福耶那个传教士的身份,会不会变成“妖言惑众”的罪证?

“你在想什么?”费迪南德问。

江镇摸了摸发烫的莲花坠。

玉坠的细缝里,那丝绿意更浓了,像要挣开束缚。

他想起葡萄老道说过:“善果结得太密,压弯枝桠,总有人要砍树。”可如果他砍了树,那些靠着树荫歇脚的人,是不是要被太阳晒死?

教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费迪南德侧耳听了听,皱眉道:“是御马监的马,蹄铁上镶了银钉——”他话音未落,门就被撞开了。

尤娜公主的金冠歪在鬓角,绣着鸢尾花的裙角沾着泥。

她手里攥着半卷染血的纸,看见江镇时眼睛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他们烧了里克灾民的帐篷。”她的声音在抖,“我派去送药的人说,有个老太太抱着你的木牌不肯走,被火...被火烧了...”

江镇的莲花坠“啪”地裂开一道细缝。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看见尤娜眼里的泪,看见费迪南德握紧的十字架,看见祭坛上圣子像的眼睛,突然就不觉得酒辣了。

“教父。”他把陶杯重重放在桌上,“明日弥撒,我读《善功赦令》。”

费迪南德的手指在法袍上掐出个印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站到风口上。”江镇摸出帕子擦了擦尤娜裙角的泥,“但总要有个人站在风里,不然那些被火烧的、被鞭子抽的、被当成棋子的人,连个挡风的都没有。”

尤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冰,“可他们不会放过你。”

“那就让他们来。”江镇望着窗外聚得更浓的乌云,莲花坠的裂痕里渗出一丝绿意,像春天最早的芽,“我江镇活了两世,最怕的从来不是被人恨。”

马蹄声又响起来,比刚才更急。

费迪南德走到窗边望了望,突然转身道:“有辆黑檀木马车停在教堂外,车帘上绣着缠枝莲——”他顿了顿,“是安托万公爵的车。”

江镇的呼吸一滞。

他记得安托万是皇帝的舅舅,二十年没出过封地的老贵族。

此刻那辆马车的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镶着宝石的拐杖头——像条吐信的蛇。

“他来做什么?”尤娜轻声问。

江镇摸了摸裂开的莲花坠。

玉坠里的绿意顺着裂痕爬出来,在他掌心连成一片,像张小小的、倔强的网。

“来下棋。”他说,“而我,该学会怎么当这颗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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