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阁地下密室的入口,隐藏在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地板之下。赵无妄熟练地移开几个看似随意弃置的陈旧木箱,手指在某块地板的边缘轻轻一叩,一块约莫三尺见方的地板便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阶梯。
“下去。”赵无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紧迫。
沈清弦没有犹豫,提起略显脏污的裙摆,率先步入黑暗。赵无妄紧随其后,反手将入口复原。黑暗中,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机括锁死。
几乎在入口闭合的同时,一簇柔和的亮光自赵无妄手中升起。他点燃了墙壁凹槽里的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绝对的黑暗,映出这方不算宽敞,却干燥洁净的天地。
四壁是坚实的青砖,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简易的木榻,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存放着清水、干粮和简单伤药的柜子。这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避难所,除了他自己,连萧墨都只知大概方位,不知具体开启之法。如今,他却毫不犹豫地将一个相识不过一日的女子带了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淡淡墨锭的味道,还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沈清弦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微微喘息。这一夜的惊心动魄,远超她过去十七年人生的总和。夜探秦府、狭路相逢、密室合作、触碰古画、坠入那光怪陆离又恐怖至极的“画皮之夜”梦境、与墨先生和宫廷侍卫周旋搏杀、目睹林婉儿的悲剧、最后带着一个血色的名字和镇魔司的追兵回到现实……这一切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此刻暂时安全,那股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赵无妄的状况看起来更糟一些。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尤其是左臂,即便隔着衣料,也能看出他肌肉不自然地紧绷着,似乎在忍受着某种持续的痛楚。
“你的手臂……”沈清弦稳了稳呼吸,看向他始终微微蜷缩的左臂。
“无妨。”赵无妄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老毛病,遇邪则痛。那画轴邪性太重,碰一下够它闹腾半天。”他试图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掩盖,但微微发颤的指尖却出卖了他。
沈清弦接过水杯,指尖传来温凉的触感。她没有喝,只是用那双独特的异瞳静静地看着他。左眼漆黑,映着跳动的灯火;右眼灰蒙,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不仅仅是胎记吧?”她轻声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在那梦境里,它发过光,灼伤过邪化的侍卫。”
赵无妄举杯的动作一顿。他抬眼,对上她那双重瞳。那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事实的力量,让他那些准备好的敷衍说辞都哽在了喉间。他沉默地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你看到了多少?”他放下杯子,声音低沉。
“不多。但足够让我知道,你与那古画的牵连,远比一个偶然被卷入的古董商要深。”沈清弦走到他对面坐下,将水杯放在桌上,双手交叠,姿态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短剑,“赵老板,现在我们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至少暂时是。若还想合作,最基本的坦诚,是否应该要有?”
密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赵无妄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初遇时是试图盗画的官家小姐,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梦境中是冷静敏锐、能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此刻,她是精明的谈判者,直指核心。她像一本被迷雾笼罩的书,每一页翻开来,都透着意想不到的精彩。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释然。“是啊,蚂蚱。”他抬手,轻轻按揉着左臂胎记的位置,那里依旧传来阵阵灼痛,“或许,从六十年前,甚至更早开始,我和我的家族,就已经是这诅咒之画上的蚂蚱了。”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跳动的灯焰,仿佛能从那微弱的光亮中,看到那段被尘封的、血腥的过往。
“我姓赵,前朝国姓。虽非直系嫡脉,亦是皇室旁支。”他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沉重的分量,“我出生时,左臂便带有这块胎记。家人只当是寻常胎记,并未在意。直到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其下的暗流汹涌。
“那晚,府中宴饮方散,一切如常。我在睡梦中被一股奇异的墨香惊醒……就是我们在秦大人书房闻到的那种。”他顿了顿,似乎在凝聚勇气,“我循着香味走到花厅……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我的父亲、母亲、兄长、姐姐……所有留宿在府中的亲族、仆役,共计四十七口,全部……全部面无血色,身体干瘪,如同被抽干了生命。”
沈清弦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她想象过他的身世可能不凡,可能与古画有关,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惨烈!满门被灭,仅余一人,还是在稚龄亲眼目睹。她看着眼前这个表面玩世不恭的男人,忽然理解了他那份深藏在散漫下的警惕与孤独。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中毒迹象,只有那缕诡异的墨香,萦绕不散。”赵无妄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冰冷得可怕,“我被老仆藏在假山洞里,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我被一名云游的老道士收养,他教我识字,传我一些辨识古物、趋吉避凶的杂学,却对我家族之事讳莫如深。他只告诉我,这胎记是诅咒,亦是钥匙,遇邪则痛,是警示,也是……烙印。”
“所以你成为古董商,游走于市井鬼市,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更是为了追查当年的真相?”沈清弦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不错。”赵无妄终于抬起眼,眼中那片玩世不恭的迷雾散去,露出其下深藏的痛楚与坚定,“我查了十几年,线索寥寥。只知道那晚之后,朝廷对外宣称府中爆发恶疾,草草处理了后事。而所有与‘前朝秘辛’、‘诅咒古画’相关的记载,似乎都被人为地抹去或封存。直到秦大人之死,直到那缕熟悉的墨香再次出现……”
他看向被沈清弦小心翼翼放在桌角的那幅空白画轴,眼神复杂。“我知道,它又出现了。而我,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感觉到它,并且必须直面它的人。”
他的故事讲完了,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沉重的过往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两人的心头。
沈清弦久久无言。她没想到,自己追寻父亲冤情的道路,会与这样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诡异宿命的人交织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带着审视和些许疲惫的目光,缓缓开口:“我父亲,沈文正,官拜翰林院编修,一生醉心古籍字画,尤爱研究前朝轶事。一年前,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卷关于《六道轮回图》的残篇,如获至宝,日夜研读。他曾对我说,此画并非邪物,其内蕴含着一套以梦境轮回构建的封印体系,关乎一个极大的秘密,甚至可能与王朝气运相关。”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为父伸冤的决绝。“后来,父亲上书朝廷,陈述己见,却反被诬陷勾结前朝余孽、以邪术蛊惑人心,被打入天牢。家产抄没,我……我亦从官家小姐,沦为罪臣之女,四处奔走,求告无门。”
她抬起那双异瞳,直视赵无妄:“所有人都说我父亲是疯了,是痴心妄想。但我知道,他没有!他一定是触及了某些人不想被触及的真相。这古画,是唯一能证明我父亲清白的线索。我必须找到它,弄清它到底是什么,才能救出父亲,洗刷冤屈!”
她顿了顿,灰蒙的右眼似乎有微光流转:“而我这双眼睛,自幼便能窥见物体上残留的‘记忆碎片’,感知到人心中的‘恶念之影’。家变之后,这种能力似乎……更强了。在秦府,我看到了画轴的虚影;在梦境里,我能看到生命之影的流逝,能听到画魂的哭泣。这能力,或许也是我被迫卷入此局的原因。”
一个是为了查清家族血案、终结自身诅咒的落魄皇裔;一个是为了拯救蒙冤父亲、厘清自身宿命的罪臣之女。
他们的目的最初并不相同,却在命运的拨弄下,因同一幅古画,走上了同一条遍布荆棘与未知的危险之路。
赵无妄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一种与他一般无二、在绝境中磨砺出的韧性。他心中的某块坚冰,似乎在悄然融化。信任是奢侈品,尤其是在他这样的处境下。但此刻,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密室里,面对这个分享了最大秘密也知晓了他最大伤痛的女子,他似乎别无选择。
“所以,”他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几分懒散,却多了些别的东西,“你是为了救父,我是为了破咒。目标虽异,路径却同。”
沈清弦点了点头:“至少在此事上,我们的立场一致。合则两利,分则……恐怕我们都无法独自应对接下来的风波。镇魔司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古画的下一个诅咒不知何时就会降临。”
赵无妄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扔给沈清弦:“你手上的擦伤,处理一下。”他自己则走到榻边,背对着她,开始解开发皱的外袍,检查身上在梦境搏杀中留下的些许瘀伤。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既然同盟达成,有些事便要约法三章。第一,信息共享,不得隐瞒,尤其是与古画和梦境相关的任何异状。第二,行动共商,不得擅自涉险。第三,”他顿了顿,“若事不可为,危及性命,你有权自行离去。我的诅咒,不该拖累旁人。”
沈清弦正低头小心地给手背上药,闻言动作一滞。她看着他那略显孤寂的背影,心头莫名一涩。他习惯了独自背负一切,连合作,都先为对方想好了退路。
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约法三章”,而是换了个话题,也是当前最实际的问题:“接下来,我们该从何处入手?画轴上‘林婉儿’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赵无妄整理好衣衫,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精明。“名字浮现,意味着我们破除了与她相关的梦境,但这诅咒远未结束。当务之急,是查清林婉儿在真实历史中的记载,看看梦境与现实的差距,或许能找到更多关于古画运作机制,乃至墨先生和那‘帝王之影’的线索。”
他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幅看似空白的画轴:“官方卷宗记载往往粉饰太平。我们需要更直接的渠道。林婉儿是前朝贵妃,即便‘急病薨逝’,也该有陵墓留存。”
沈清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探陵?”
“这是最快的方法。”赵无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看看那位史书上语焉不详的端静皇贵妃,墓里究竟埋着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埋。”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他俩从此纠缠难分的命运。暂时的安全与坦诚,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前路的迷雾显得更加深重。但无论如何,在这幽暗的密室里,一个以坦诚和 necessity 为基础的脆弱同盟,终于初步建立。
而下一个目标,已然明确——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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