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仿佛要将灵魂揉碎再强行塞回躯壳的眩晕感,久久未能平息。赵无妄撑着粗糙的宫墙,指尖传来的冰冷和真实触感,都在无声地嘲笑着这荒诞的处境——他们真的被困在了一幅画里,一个由墨色与怨念构筑的、六十年前的前朝宫廷。
他和沈清弦,连同那个不知来历的黑衣人,都被那苏醒的古画强行拉入了这“画皮之夜”的轮回梦境。更讽刺的是,画轴似乎还“贴心”地为他们安排了身份——他成了新入宫、被分配去负责搬运杂役的小太监“小妄子”,而沈清弦则成了同期入宫、被拨到尚衣局做些浆洗缝补粗活的小宫女“弦儿”。
身份的落差与限制,瞬间将他们置于这深宫最底层,举步维艰。
“还能感应到吗?”赵无妄压低声音,问靠在另一边墙角的沈清弦。她脸色依旧苍白,显然强行进入这梦境对她的消耗更大。
沈清弦闭目凝神,片刻后,灰色的左眼微微睁开,闪过一丝疲惫:“能。那股核心的怨念……就在皇宫深处,非常浓郁,带着……一种天真又绝望的矛盾气息,应该就是林婉儿。但这整个皇宫都被一层无形的‘幕布’笼罩,我的视线无法穿透太远,感知也很模糊。”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能‘看’到,这宫里大部分人,包括那些侍卫、宫女、太监,他们身上的‘生命之影’都很淡,像是……被设定好的傀儡,只有少数几个核心人物,影子的颜色才比较鲜活、真实。”
赵无妄目光沉静地扫过宫墙内来往穿梭的身影。那些宫人面容呆板,行动轨迹仿佛遵循着某种固定的程式,眼神空洞,对这两个躲在角落“偷懒”的新人视若无睹。这确实不像真实的世界,更像一个按照既定剧本运行的戏台。
“我们必须接近林婉儿。”赵无妄断言,“她是这个梦境的核心,破局的关键必然在她身上。但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连靠近她居住的宫殿都难如登天。”
正说着,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不耐烦响起:“嘿!那两个新来的!小妄子!弦儿!躲在这儿偷什么懒呢?王管事正到处找人去浣衣局送换季的衣物,就你俩了!赶紧的!”
一个穿着深蓝色太监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叉着腰站在不远处,眼神挑剔地打量着他们。
机会!
赵无妄与沈清弦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浣衣局靠近冷宫,虽非核心区域,但或许能在路上探听到一些消息,甚至找到接近目标的机会。
“是,公公,我们这就去。”赵无妄模仿着记忆中太监那种谦卑的语调,拉着还有些不适的沈清弦,快步跟了上去。
带领他们的太监姓李,似乎是个不得志的小头目,一路上骂骂咧咧,抱怨着差事辛苦,油水稀少。赵无妄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试图套话。
“李公公,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听说宫里最近在为一位新晋的贵妃娘娘筹备大典?”赵无妄状似无意地提起。
李太监斜了他一眼,哼道:“算你小子还有点耳力见儿。是端静贵妃,林婉儿林娘娘。啧啧,那可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入宫没多久,圣宠正浓呢!摘星楼献画的大典就在三日后,宫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端静贵妃……林婉儿!果然是她!
“献画?”沈清弦忍不住轻声追问,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
李太监似乎心情尚可,又多说了两句:“可不是嘛!陛下特意请了墨先生为贵妃娘娘绘制肖像,要在摘星楼当众展示,说是要让群臣都见识见识贵妃的天人之姿呢!”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复杂神色,“那位墨先生啊,性子怪得很,深得陛下信任,连皇后娘娘都要让他三分……他画的画,听说……邪门得很。”
墨先生!又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
赵无妄心中一凛,追问道:“墨先生?他常在何处作画?”
“还能在哪儿?自然是陛下特赐的‘墨韵轩’画室呗!就在御花园东边,那可是禁地,寻常人不得靠近,你们这些小崽子可别往那儿凑,小心脑袋!”李太监警告道。
谈话间,他们已经穿过数道宫门,越走越偏僻。周围的宫墙显得有些斑驳,往来宫人也稀少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的凄凉气息。这里已是靠近冷宫的区域。
就在这时,前方一座宫苑的拐角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和几声严厉的呵斥。
“哭什么哭!进了这地方,还想有什么指望?安分待着吧!”
只见两个年长的嬷嬷,正推搡着一个穿着素净旧衣、鬓发散乱的年轻女子进入一座挂着“静思苑”牌匾的宫门。那女子身形单薄,面容憔悴,却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清秀轮廓,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偶,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在李太监与那两个嬷嬷打招呼的间隙,沈清弦的异瞳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座“静思苑”。灰白的视野中,那座宫苑上空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灰色怨气,而那个被推入宫门的女子身上,则缠绕着一股强烈的不甘与绝望的黑色“情绪之影”。
更让沈清弦心头一震的是,在那女子残留于空气中的“记忆碎片”里,她惊鸿一瞥地“看”到——一幅尚未完成、与林婉儿容貌有几分相似、却被黑布覆盖的画作,以及一只苍白修长、握着画笔的手!
那是……墨先生的画室?这个女子,也曾是他的“模特”?
“看什么看!快走!”李太监催促道,打断了沈清弦的窥探。
他们继续前行,将那座充满悲怨的“静思苑”抛在身后。但刚才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两人心中。
这个梦境,远比他们想象的更真实,也更残酷。林婉儿并非唯一的受害者,墨先生的“画作”,似乎早已在这深宫中悄然进行着。
将衣物送到浣衣局,完成这趟差事,返回低等宫人居住的杂役院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朱红色的宫墙镀上一层凄艳的金边,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压抑。
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回廊,赵无妄停下脚步,看向沈清弦,声音压得极低:“情况比我们想的复杂。墨先生,画室,还有刚才那个女子……林婉儿恐怕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进入墨韵轩或者接近林婉儿的方法。”
沈清弦点了点头,异瞳中闪过一丝坚定:“我能感觉到,林婉儿身上的怨念正在一天天加剧,就像……某种仪式在进行前的蓄力。三天后的摘星楼大典,很可能就是关键节点。”
时间,不多了。
他们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望着远处那片被夕阳染红、象征着无上权力与隐秘恐怖的宫殿群。朱墙高耸,锁住了无数秘密与亡魂,如今,也将他们这两个意外的闯入者,牢牢困于其中。
破局之路,如同这错综复杂的宫道,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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