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的时间,仓促得如同指尖流沙。书房内狼藉未整,众人身上还带着地下暗河的污渍与搏杀后的狼狈,心神尚且萦绕着龙魂消散的悲怆与震撼,便被不容置疑地“请”出了这处短暂的避难所。
镇魔司提供的据点,名为“清思院”,位于京城相对僻静的东南隅,毗邻镇魔司衙门。院墙高耸,门禁森严,与其说是居所,更像是一座精致的囚笼。院内陈设简洁却规整,透着一股属于官家的刻板与冷清。
厉千澜亲自将五人“护送”至此。他步履沉稳,玄色官服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这庭院的气质浑然一体。进入正厅,他停下脚步,目光如同丈量土地的标尺,再次扫过众人。
“此地即为尔等日后居所及处理公务之所。”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院内皆有镇魔司守卫,无令不得随意出入。每日需将探查进展、梦境异动,具文呈报。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公事公办的语气,带着上位者天然的疏离与掌控欲。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与这官方场合格格不入的那抹紫色身影上——月无心。她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厅中一副刻板的水墨画,赤足踩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脚踝银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清越的声响,在这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至于你,”厉千澜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棱相击,“南疆巫女,身份诡秘,非我族类。按《大周律·异志篇》,凡境外异术者入中原,无通关文牒,皆需扣押审查,厘清来意,方可论处。”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寒潮般涌向月无心,“你是自行束手,还是本官动手?”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两名随行的镇魔司精锐立刻按刀上前,眼神凌厉,锁定了月无心。
赵无妄眉头紧锁,沈清弦面露忧色,苏云裳紧张地攥紧了衣角。萧墨虽沉默,但身体已微微前倾,进入了戒备状态。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月无心,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缓缓转过身,紫衣流苏轻摆,妩媚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绽开一个慵懒而带着讥诮的笑容,眼波流转,肆无忌惮地迎上厉千澜冰冷的视线。
“呵……”她轻笑出声,声音带着南疆特有的糯哑,酥媚入骨,却又藏着针尖般的锋芒,“这位官爷,好大的架子呀。你们中原的律法,是刻在城门上,还是写在你们的心坎里?怎么,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得事事按你们规矩来?”
她纤纤玉指把玩着一缕垂下的发丝,慢悠悠地道:“本姑娘来自哪里,所为何事,是我的自由。你们那套规矩,管得了顺民,可管不了山间的风,林中的雾,更管不了我。”她目光扫过那两名按刀的卫士,唇角勾起一抹不屑,“想动手?尽管试试。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小宝贝们……更懂得如何让人‘开口’。”
她袖口微动,隐约传来细微的嗡鸣与窸窣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异香开始弥漫。那两名镇魔司精锐脸色微变,显然知晓南疆蛊术的诡谲,不敢贸然上前。
厉千澜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意几乎让空气凝结。“冥顽不灵,妖言惑众!拿下!”他显然失去了耐心,准备强行执法。
“厉大人!”赵无妄适时开口,一步挡在了月无心与镇魔司众人之间。他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且慢。”
厉千澜冰冷的目光转向他。
赵无妄不闪不避,沉声道:“大人,此女虽来历不明,行事不拘常理,但其身负南疆秘术,于对抗古画诅咒、解析梦境异状,确有不可或缺之能。方才‘白骨地宫’梦境之中,若无她从旁协助,我等未必能寻得生路,更遑论安抚龙怨。如今古画诅咒如同悬顶之剑,危机四伏,正值用人之际。若因拘泥于常规而自断臂膀,岂非因小失大?”
他顿了顿,看向厉千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下以为,非常之时,当行权宜之计。不若暂且留她在团队之中,严加看管,令其戴罪立功,专司应对诅咒反噬及梦境异动。若其有异动,再行处置不迟。一切,当以破解古画之谜、平息祸端为首要。”
赵无妄的话,有理有据,将个人维护巧妙地包装成了对“公务”的考量。
厉千澜沉默着,锐利的目光在赵无妄冷静的面容和月无心那带着挑衅与玩味的笑容之间来回扫视。厅内落针可闻,只有月无心脚踝银铃因她微微晃动而发出的、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叮咚声,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弦上。
他自然看得出这南疆巫女的危险与不可控,但也清楚赵无妄所言非虚。古画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任何可能增强己方力量的因子,在眼下这焦头烂额的局面下,都值得权衡。
良久,厉千澜周身那冰冷的杀气缓缓收敛。他没有看月无心,而是对赵无妄冷然道:“既然你愿作保,本官便予你这份权宜。但她需受镇魔司监管,不得踏出此院,一切行动,需经报备。若生事端,唯你是问。”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他没有承认月无心的合法性,但默许了她的存在,并将其管理权,变相交给了赵无妄。
“多谢大人。”赵无妄微微颔首。
厉千澜不再多言,仿佛多停留一刻都嫌污了眼睛,转身带着属下径直离去,玄色披风在门口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消失在院外。
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
月无心看着厉千澜离去的方向,嗤笑一声,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真是个无趣的冰疙瘩。”她转向赵无妄,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戏谑,“没想到,你这奸商,倒还挺会说话。这次,算我欠你个人情。”
赵无妄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不必。各取所需罢了。”他心中清楚,留下月无心,利益与风险并存。
沈清弦轻轻松了口气,苏云裳也拍了拍胸口。萧墨则默默退至一旁阴影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官与匪的初次相见,在剑拔弩张中开始,于一种微妙的、建立在实用主义基础上的暂时妥协中结束。清思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
院内,是各怀心思、被迫合作的临时同盟。
院外,是虎视眈眈、律法森严的朝廷威权。
而前方,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未知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