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的乔迁宴设在傍晚。秦羽只带了周平一人随行,抵达时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陈镇亲自在二门迎候,换上了一身赭色锦缎常服,满面红光,比在宫中时少了几分武将的肃杀,多了几分喜庆。
“秦老弟!快请快请!”陈镇热情地揽住秦羽肩膀,将他引入正厅。厅内宾客约二三十人,多为禁军、五城兵马司的中级将官,也有几位文官模样的人,正在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陈镇将秦羽引至上首偏席,向众人介绍,言辞间颇多赞誉:“这位便是救驾有功、深得殿下信重的秦羽秦大人,如今是我东宫侍卫副统领,更是我陈某人的好兄弟!往后诸位在京中,可要多亲近照拂!”
众人纷纷举杯致意,目光各异。秦羽含笑应对,不卑不亢。他注意到席间有两人颇为惹眼:一位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吴大人,另一位是巡城司的副指挥使孙焕。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城防,巡城司刚因韩校尉之事与东宫有过接触,这两人出现在陈镇的私宴上,耐人寻味。
酒过三巡,陈镇似已微醺,拉着秦羽的手,推心置腹般低语:“秦老弟,今日请你来,一来是乔迁之喜,二来……哥哥我心里有些话,憋得难受,只能跟你这明白人说道说道。”
“陈统领但说无妨。”秦羽不动声色。
陈镇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天禄阁那事……我越想越后怕。地火门的崽子们竟能在宫里藏下那么要命的东西,我这东宫侍卫统领,失职啊!殿下虽未深责,还让我继续查,可我这张老脸……唉!”他灌了口酒,“韩平那小子,还有巡城司,手伸得也太长了!宫里的事,他们瞎掺和什么?我看,这里头的水,浑得很!说不定……宫里宫外,早就被人渗透成筛子了!”
他话语含糊,但指向明确。秦羽顺着他的话道:“陈统领执掌东宫多年,根基深厚,想必已有怀疑的对象?”
陈镇眼神闪烁了一下,凑得更近,酒气扑鼻:“怀疑?哼,这些年,盯着东宫、盯着太子殿下的人还少吗?远的且不说,就说近的……西六宫那边,可一直不安分。”他没有明指储秀宫,但意思昭然若揭。“还有,秦老弟你上次说的那个‘地火门’,我回去越想越觉得,他们能在宫里活动这么多年,没个大人物撑腰,可能吗?”
秦羽心头微凛,陈镇这是在暗示后宫甚至更高层有人与地火门勾结。这是真心话,还是又一次的试探和引导?
“陈统领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凡事需讲证据。”秦羽谨慎道。
“证据?”陈镇冷笑一声,“那些机括不就是证据?可惜,没抓到活口,也没找到直接指证谁的东西。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我手下人这几日暗中排查,也不是全无线索。有人看到,大约一个月前,有个形迹可疑的太监,在宫外‘永盛车马行’附近,跟一个南边口音的商贾接触过。那商贾,据车马行的伙计说,像是西南那边来的,专做药材和稀奇矿石生意。”
永盛车马行!又是这里!秦羽精神一振,这正是百工坊掌柜去过的车马行!陈镇果然也在暗中调查,而且似乎有所发现。
“可查到那太监和商贾的身份?”秦羽问。
陈镇摇头:“太监打扮的人,进了宫就如泥牛入海,难查。那商贾也早就离京了。但这条线,总让我觉得,地火门和西南边陲,脱不了干系。秦老弟,你外头路子广,或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将调查方向引向宫外和西南?秦羽面上应承:“多谢陈统领指点,下官记下了。”
宴会持续到亥时末,秦羽起身告辞。陈镇已醉得脚步踉跄,仍坚持送到门口,握着秦羽的手用力晃了晃:“秦老弟,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东宫稳,咱们才能稳!有事……多通气!”
回程的马车上,秦羽闭目沉思。陈镇今晚透露的信息不少:对巡城司的敌意、对西六宫的怀疑、西南商贾的线索。听起来似乎都在帮忙,甚至有意无意地将秦羽的注意力从宫内某些人身上引开。但越是如此,秦羽心中疑虑越深。陈镇似乎急于表明立场,也急于掌控或影响调查方向。
“大人,直接回东宫吗?”车外周平低声问。
秦羽睁开眼:“不,去东市附近的‘永盛车马行’转转,远观即可。”
马车调转方向,驶向东市。夜深人静,街市早已收摊,只有零星几处酒楼茶馆还亮着灯。永盛车马行位于一条较为宽阔的街道旁,门面颇大,此时大门紧闭,门前挂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秦羽让马车停在远处巷口,自己与周平步行靠近,隐在对面屋檐下的阴影中观察。车马行侧边有一条窄巷,似是通往其后院。秦羽示意周平留在原地,自己则如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掠至车马行侧面,攀上邻街一间商铺的屋顶,伏低身形,向下望去。
车马行后院颇大,停着几辆带篷的马车和许多空货箱,角落里堆着草料。此刻后院静悄悄的,只有马厩里偶尔传来几声马匹的响鼻。
观察了约一刻钟,并无异常。秦羽正欲离去,忽见车马行后院角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拉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了出来,警惕地左右张望。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光,秦羽看清那人身材中等,作寻常仆役打扮,但动作轻捷,显然有功夫在身。
那人迅速穿过院子,来到一辆看似普通的带篷马车旁,掀开车帘,从里面吃力地拖出一个长约五尺、用麻布紧密包裹的条状物,扛在肩上,又迅速退回角门内,门扉无声关闭。
包裹的形状……有些像弩臂或某种长柄武器部件!而且分量不轻。
秦羽眼神一凝。深夜,车马行,搬运可疑长条包裹……这绝非常规货物运输。他记下那辆马车的位置和特征,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与周平会合。
“大人,有发现?”周平低声问。
“嗯。明日一早,你找人盯着这车马行,尤其留意那辆青篷、左轮毂有道新鲜刮痕的马车,看它何时、去往何处。小心些,里面的人可能有功夫。”秦羽快速吩咐。
“是!”
两人正准备离开,忽然,车马行正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三四骑快马由远及近,直奔车马行大门而来,马上的骑士皆着黑衣,面覆黑巾,气势汹汹!
夜半黑衣蒙面,绝非善类!秦羽与周平立刻隐入更深的阴影。
只见那几名黑衣骑士勒马停在车马行门前,为首一人并不下马,而是抬手“砰砰砰”用力砸门,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不多时,门内传来应答声,门开了一条缝。黑衣首领似乎出示了什么,门立刻大开,几人下马,牵着马匹迅速进入,大门随即紧闭。
秦羽与周平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这些黑衣人是什么来路?与刚才搬运包裹的是一伙的吗?他们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大人,要不要靠近些听听?”周平低声道。
秦羽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对方人多,且不知底细,贸然靠近风险太大。先离开,明日再查。”
两人迅速退走,绕了几条巷子,确认无人跟踪,才回到马车停放处,乘车返回。
马车驶在空旷的街道上,秦羽心绪难平。永盛车马行果然有问题,不仅可能与地火门物资转运有关,今夜更出现了神秘的黑衣人。陈镇提供的这条线索,看似无意,却将他引到了这里。是巧合,还是陈镇知道车马行有问题,故意让他看到?目的又是什么?
回到东宫附近时,已近子时。秦羽让周平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向值房走去,想理清思绪。刚走到慈庆宫外那片小花园附近,忽听前方假山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闷哼声,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有情况!秦羽瞬间警醒,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贴近假山,从缝隙中望去。
只见月光下,一名东宫侍卫打扮的人影正软软倒地,他身旁站着另一人,背对着秦羽,正弯腰似乎在那倒地的侍卫身上摸索着什么。看那站着的人身形和服饰……赫然是陈镇身边的一名亲信侍卫,名叫张焕!
张焕怎么会在这里?他击倒了谁?
秦羽屏住呼吸,凝神细看。只见张焕从那倒地侍卫怀中掏出一件小物件,就着月光看了看,迅速塞入自己怀中,然后警惕地左右张望,又俯身试了试倒地侍卫的鼻息,似乎确认未死,便匆匆转身,朝着与陈镇居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园林深处。
秦羽等了几息,确认张焕走远,才迅速从假山后走出,来到那倒地侍卫身旁。俯身一看,竟是今夜在陈府宴席上见过的一名东宫侍卫,似乎是陈镇麾下的一个队正,姓王。王队正面色发青,昏迷不醒,颈侧有一个细小的红点,像是被针状物刺中。
秦羽探了探他的脉搏,虽弱但稳,应是被迷晕或点了穴道。他迅速检查王队正身上,除了一块腰牌和几两碎银,别无他物。方才张焕取走的,是什么?
秦羽目光扫过周围地面,在草丛中发现了一点金属反光。他拾起一看,是一枚比铜钱略小、边缘锋利的六角形铁片,颜色深黑,中间有个小孔。这暗器样式奇特,他从未见过。
张焕身为陈镇亲信,为何深夜在此袭击同僚,并取走其身上之物?王队正身上有什么秘密?这枚奇形暗器又是谁所发?
秦羽心头疑云密布。他迅速将王队正移至假山后更隐蔽处,然后转身,朝着张焕离去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追了下去。
夜色如墨,危机四伏。东宫之内,暗流似乎比宫外更为汹涌。陈镇的影子,在这些诡异的事件背后,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