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前往墨脱之后,准备工作在沉默而高效的节奏中迅速完成。
黑瞎子留下来负责策应和情报联络,游佳萤和张起灵则轻装简从,只带了必要的御寒衣物、药品、少量高能量食物,以及游佳萤提前准备好的、可能用到的特殊物品,如那几片沉香,以及一些绘制着康巴洛族古老符号的护身符。
他们选择了最隐蔽、也最艰难的陆路进藏路线,辗转于长途汽车、顺路的货车,甚至需要依靠双脚徒步穿越无人区。
越往西行,海拔越高,空气愈发稀薄寒冷,人烟也越发稀少。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垠的荒原、嶙峋的雪山,以及那仿佛亘古不变、在湛蓝天空中盘旋的鹰隼。
当车辆最终无法通行,他们开始依靠双脚,真正踏入通往墨脱的原始山路时,那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游佳萤淹没。
风雪来了。
不是江南的细雨,也不是北国的鹅毛,而是高原特有的、夹杂着冰粒和沙尘的烈风,呼啸着从雪山顶上席卷而下,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能见度急剧下降,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和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凄厉的风声。
游佳萤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
太像了……
这风雪,这刺骨的寒意,这举目皆白的绝望景象……与千年前那片吞噬了她所有温暖、夺走了她唯一亲人的雪山,何其相似!
记忆的闸门被狂暴地冲开,那些她以为早已被千年时光磨平的痛苦细节,此刻竟鲜活如昨——
是赤脚踏在深雪中那钻心的冰冷与麻木;
是狂风灌入口鼻带来的窒息般的灼痛;
是哥哥回头对她嘶吼“快跑!”时,那决绝而充满恐惧的眼神;
是恶犬狂吠和追兵咒骂声混杂着风雪呼啸,如同索命魔音般紧追不舍;
是背后传来的、血肉被撕裂的可怕声响,和哥哥戛然而止的惨呼……
是最后,她拼尽最后力气扑向那扇巨大、冰冷、布满诡异花纹的青铜门时,回头望去,只看到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和迅速被风雪掩埋的、哥哥倒下的模糊身影……
冰冷。绝望。失去。
千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早已麻木。
可当几乎一模一样的环境重现时,那种刻入灵魂的恐惧与悲伤,依旧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狠狠咬在她的心上。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在风雪中显得愈发苍白,指尖冰凉,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领,仿佛那样就能抵御那来自记忆深处的、而非现实中的寒冷。
就在这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的藏式羊皮袄,披在了她的肩上,将她从头到脚严实地裹住,隔绝了部分凌厉的风雪。
游佳萤猛地回过神,抬起头。
张起灵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就站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
他依旧穿着单薄的外套,身形在风雪中显得挺拔而稳定,如同扎根于悬崖的孤松。
他没有回头看她,目光依旧望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的、隐约可见的山路,只是将那件显然是他自己御寒主要衣物的皮袄,给了她。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前行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本能的举动。
然而,就是这无声的、带着体温的庇护,像一道温暖的光,骤然刺破了游佳萤心中那片翻涌着冰冷记忆的黑暗。
她看着他沉默而坚定的背影,看着他在这似曾相识的、足以勾起她最深噩梦的风雪中,一步步沉稳前行的姿态,心中百感交集。
千年前,在那片夺命的雪山上,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被迫独自面对永恒的孤寂。
千年后,在这片同样严酷的高原风雪中,她却不再是独自一人。
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正引领着她,走向一个关于“母亲”、关于“根源”的答案。
这是命运的轮回吗?
还是一种……迟来的补偿?
哥哥为了保护她,永远留在了雪地里。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与她命运交织、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人,此刻却在用他的方式,在这片象征着她失去与痛苦的土地上,给予她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温暖与守护。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释然,交织着涌上心头。
眼眶微微发热,但她强行将那股湿意压了下去。
她拉紧了肩上还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皮袄,感受着那一点点驱散骨髓寒意的暖流。
然后,她迈开脚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风雪依旧,前路依旧艰难。
每向上攀登一步,高原反应带来的窒息感和头痛就加剧一分。
但游佳萤的心,却奇异地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再去抗拒那些汹涌而来的痛苦记忆,而是任由它们在脑海中翻腾,然后,看着前方那个在风雪中开辟道路的、沉默而坚韧的背影,将它们一点点地沉淀、安抚。
她看着他偶尔会根据风势和雪况,调整前进的路线,避开可能的雪崩区域;看着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冰面上凿出踏脚的凹坑;看着他即使在最陡峭难行的地方,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机器般的稳定节奏……
他走在前面,为她挡去了最猛烈的风刀雪剑,也用他那种独特的、沉默而可靠的存在方式,无声地告诉她:这一次,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了。
千年的孤旅,她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
但此刻,在这条通往墨脱、通往真相、也通往她内心深处最寒冷之地的路上,有他同行。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吊诡,也最温柔的安排。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却纯净的高原空气,将那些属于过去的幽灵,暂时封存回心底的角落。
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追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洁白荒原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蜿蜒向上的足迹。
风雪终有尽时,而路,还在脚下。
重返墨脱,不仅是为了揭开他的身世,或许,也是她与自己那段冰冷过去的一次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