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暂居的小院,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森严的窥探与冰冷的训练场景暂时隔绝。然而,庭院中那个孩子空洞的眼神,那机械重复的稚嫩音节,那被红痕点缀却毫无波澜的小小身影,却如同鬼魅,牢牢烙印在游佳萤的脑海,挥之不去。
她在窗前坐下,面前摊开着一本用来装点门面的、讲述药理杂学的线装书,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上。
内心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千年来,她如同一叶孤舟,在时间的洪流中随波逐流,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的漩涡与暗礁。她不介入王朝更替,不参与江湖恩怨,甚至对身边人的生老病死也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疏离。并非她天生冷血,而是那扇青铜门后的经历,以及其后无数次试图反抗命运却徒劳无功的尝试,让她深刻理解到“因果”二字的沉重与不可违逆。
每一次干预,无论初衷多么良善,都可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无法预料的涟漪,最终引向未知的、甚至更糟糕的结局。她自身就是被巨大因果之力扭曲的产物,深知其中的可怕。不干涉,是她对自己,也是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保护。
那个孩子——张起灵,他身处张家这个巨大而复杂的因果漩涡中心。他的“圣婴”身份是假的,他的命运从出生起就被家族规划、利用,甚至……牺牲。这潭水太深,太浑,牵扯的因果线密密麻麻,如同一个巨大的、危险的蛛网。贸然触碰,很可能不仅救不了他,反而会将自己这具不死不灭的躯壳,也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理智的声音在她脑中尖锐地鸣响,一遍遍重复着千年来恪守的准则:离开这里,继续漂泊。张家的一切,与你无关。那孩子的命运,自有其轨迹。
可是……
那孩子眼中的孤独,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她自己的灵魂。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超越了时空的共鸣。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在雪原上失去一切、被迫踏入非人领域的自己。只是,她当时还有哥哥拼死换来的生机,还有“活下去”的明确指令,还有寻找哥哥的执念作为支撑。
而这个孩子,他有什么?
他只有冰冷的训练,虚假的身份,和一群将他视为工具、视为符号的族人。他的世界,从开始就是一座没有出口的囚笼,甚至可能……连“自我”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只做旁观者……”她喃喃自语,试图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
然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她不愿回忆的画面。是她刚刚获得这不死身时,因为不忍心,救下了一个本该死于瘟疫的村庄,结果却导致一种更诡异的、依附生命力传播的尸毒在那片区域蔓延,最终死伤更为惨重;是她曾试图点拨一位颇有天赋却误入歧途的年轻修士,希望他迷途知返,却间接促使他走上了一条更为极端、最终自我毁灭的道路……
干预,往往意味着更大的混乱。
可是,若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孩子的未来。在家族的期望与谎言中长大,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沉重使命,被磨去所有属于人的情感与需求,最终彻底成为一个合格的、“完美”的“圣婴”容器,或者,在谎言被戳穿时,成为家族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深宅大院的某个角落。
哪一种结局,更好?
哪一种选择,造成的“果”更轻?
游佳萤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千年未曾有过的、如此剧烈的内心挣扎,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一边是根深蒂固的、对因果反噬的恐惧;另一边,是一种她以为早已死寂的、名为“不忍”的情感,正在艰难地破冰而出。
她想起哥哥最后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保护与希冀。如果哥哥知道,她拥有了近乎永恒的生命,却连对一个身处同样绝境的孩子伸出援手都不敢,他会怎么想?
“活下去”……难道就意味着要活得如此冰冷,如此自私吗?
夜色渐深,寒风透过窗棂的缝隙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油灯的火苗跳跃不定,将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脚步很轻,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冰冷,没有一丝属于她个人的印记,就像她千年来的每一个临时居所。
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深处对这种永恒漂泊、永恒旁观状态的厌倦。
也许……也许她可以换一种方式。
不直接干预他的命运,不试图改变张家的大局。只是……留下来。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潜在的……守护者。在那些过于严苛的训练中,在他可能遭遇不测的危险时,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悄悄地、不着痕迹地,给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庇护或引导。
就像……在无尽的黑夜里,为另一簇微弱的火苗,挡去一丝过于凛冽的寒风。
这算不算干涉因果?或许算。但这介入极其微小,如同尘埃,或许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而且,她可以严格控制自己出手的界限,绝不越雷池一步。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摸索到的一根细线,虽然脆弱,却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第二天清晨,当引她前来的张福瑞照例前来询问她是否有离开的意向时,游佳萤没有像前几日那样沉默或给出模糊的回应。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福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
“福瑞管事,劳烦转告诸位长老。贵府底蕴深厚,典籍众多,尤其是医药与古物方面,令我受益匪浅。若府上不嫌打扰,我想……再多盘桓些时日,继续与诸位请教切磋。”
张福瑞闻言,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欣喜与更深探究的神色。他立刻躬身,语气比以往更加恭敬了几分:“游先生愿意留下,是我张家之幸!长老们定然万分欣喜!我这就去禀报!”
他匆匆离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显然,游佳萤的留下,对于正处在某种困境或焦虑中的张家而言,是一个求之不得的信号。她的知识和能力,是他们急切需要借助的力量。
看着张福瑞消失的背影,游佳萤缓缓坐回椅中,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
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她主动踏入了张家这潭浑水。所谓的“请教切磋”不过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借口。她将自己放在了被利用的位置上,以此换取一个能够近距离观察、并在必要时可以“稍稍”影响那个孩子命运的机会。
这违背了她千年的准则。
她不知道这个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或许如她所愿,能护得那孩子一时周全;或许会引来更大的灾祸,甚至暴露她自身的秘密。
但,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心中那持续了整夜的剧烈挣扎,竟奇异地平息了下来。一种久违的、微弱却明确的“方向感”,取代了之前的茫然与矛盾。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远处,那象征着张家权力核心的森严殿宇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晨曦的微光中。
她告诉自己:只是旁观。只在必要时,伸出看不见的手,拂去一点尘埃,挡开一缕寒风。绝不改变河流的走向,只求让其中一叶小小的孤舟,行得稍微……平稳那么一点点。
这个决定,像一颗投入她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预示着某种冻结了千年的东西,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消融。
因果之择,她已经做出。前路是福是祸,唯有时间能够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