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的丧仪,在一种沉重而克制的氛围中,最终落下了帷幕。当
最后一拨吊唁的宾客离开,当灵堂的白幡被撤下,当那具承载着一代名伶风骨的棺木被妥善安葬,红府,或者说,解家,便彻底撕去了最后一层温情的缓冲,将最真实、最残酷的权力与利益的角斗场,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年轻的解雨臣面前。
尽管他从八岁起就被迫站在了这个漩涡的边缘,在解九爷的羽翼和游佳萤暗中的庇护下,早已接触并学习着处理家族事务,但“少主”与“当家”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前者尚有犯错和成长的余地,后者却需要立刻、绝对地掌控全局,任何一丝犹豫和软弱,都可能被虎视眈眈的内外势力撕扯得粉碎。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族内的几位叔公辈,仗着资历,开始对解雨臣的决定阳奉阴违,甚至在几次小型的家族会议上,公然质疑他过于年轻,难以担当重任,话里话外暗示着需要“老成持重”之人从旁辅佐,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一些依附于解家的外部势力,也嗅到了机会的气息,开始在一些合作项目上拖延、抬价,甚至暗中接触解家的对头,试探着这位新当家的底线和手腕。
解雨臣穿着比守灵时稍显利落、却依旧素净的常服,坐在解家主宅那间宽大却显得格外空旷冷清的书房里。
桌上堆积着需要他尽快熟悉和处理的文件、账目,以及各方势力送来的、言辞或恭维或试探的拜帖。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倔强。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更不能退。
这不仅是为了解家,也是为了不负爷爷和师父的期望。
然而,现实的阻力比预想的更大。
一次关于南洋一条重要货运线路的决策会议上,一位掌管此线路多年的族老,公然以“风险过大”为由,拒绝了解雨臣调整分成比例、加强控制力的提议,言语间颇多倚老卖老的轻慢。
“雨臣啊,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这条线几十年来都是这个规矩,动不得,一动,底下的人心就散了。”族老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眼神却带着精明的算计。
解雨臣端坐上首,面色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在紫檀木的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他心中早已权衡利弊,知道这条线路的改革势在必行,否则解家将永远受制于人。
但面对族老的强硬和在场其他几位管事隐隐附和的态度,他一时竟有些孤立无援。
就在气氛有些凝滞,那族老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得意之时,书房那扇沉重的梨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素雅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的天光,缓步走了进来。
是游佳萤。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未施粉黛,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
她的到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瞬间吸引了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
她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那些或惊讶、或疑惑、或带着审视的目光,径直走到解雨臣书案旁侧后方,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放置了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圈椅。
她从容落座,姿态优雅而自然,仿佛她本就该坐在这里。
然后,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位发难的族老脸上。
她的眼神,依旧如同古井无波,但其中蕴含的,却是一种历经千年沉淀、洞悉世情的淡漠与威严。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那位久经世故的族老,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算计,在那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陈老,”游佳萤开口了,声音清冷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南洋航线,自光绪二十三年由解家初拓,至今已逾甲子。最初三年,亏损白银七万八千两,由解家本家一力承担,未曾向各房摊派分毫。至民国五年,方有盈余,按当时约定,本家占七,各房共分三。如今,航线稳固,利润逐年递增,然各房所分之利,已远超当年约定之数,且多有截流、瞒报。此事,陈老可知?”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陈族老的心上。
她所说的数据,年代久远,细节精准,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早已模糊,此刻被这女子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慑力。
陈族老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言辞。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游佳萤,这个突然出现、身份成谜的女子,怎么会对解家几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了解得如此清楚?!
游佳萤没有等他回答,目光转向另一位刚才隐隐附和的管事:“李管事,上月十六,你与城东赵家暗中会面,商议将解家名下三处绸缎庄的货源转供赵家,可有此事?”
那李管事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游、游小姐明鉴!小的……小的一时糊涂!是被那赵家人蒙蔽了啊!”
游佳萤没有再看他,目光重新回到面色铁青的陈族老身上,语气依旧平淡:“雨臣调整分成,意在厘清旧账,规范管理,乃是为了解家长远之计。陈老若觉得风险过大,或可交出航线管理之权,安心颐养天年。解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带着最终裁决的意味。
交出管理权?那等于剥夺了陈老在家族中最大的依仗和油水来源!
陈族老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书房内,一片死寂。刚才还隐隐躁动、试图挑战新当家权威的气氛,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恐惧所取代。
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那个安静坐在解雨臣侧后方的女子,她甚至没有动用任何武力,仅仅凭借着几句话,几个精准到可怕的信息,就轻易地瓦解了一场潜在的逼宫,震慑住了所有心怀异动之人。
解雨臣坐在主位上,放在扶手上的手,悄然松开了。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游佳萤。她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桌上的灰尘。
但只有他知道,她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蕴含着怎样可怕的信息网和对解家局势的精准掌控。
她没有越俎代庖,她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了最致命、也最恰到好处的支持。
她将决策的权力和最终的威严,依旧留给了他。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暖流,是感激,是依靠,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心。
游佳萤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侧头,与他对视一眼。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解雨臣仿佛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独属于他的温和与鼓励。
他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沉稳,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清晰地响起:“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么南洋航线之事,就按新章程办。李管事……”
他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年轻当家应有的果决与权威。
从这一天起,游佳萤不再仅仅是幕后那个神秘的保护者。
她以一种强势而无可辩驳的姿态,走到了台前,站在了解雨臣的身后。
她的存在,如同一柄悬在所有觊觎者头顶的、无形的利剑,也如同最坚不可摧的盾牌,为解雨臣挡去了明枪暗箭,为他稳定了风雨飘摇的局面。
解雨臣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有了一道,足以让他安心前行、无所畏惧的,最坚实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