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的咸腥气息仿佛还黏在发梢,深海的冰冷与黑暗带来的心理滞涩感尚未完全从骨缝中剔除,考察船裹挟着满身的疲惫与未解的谜团,终于缓缓靠上了南方的某处私人码头。
西沙之行,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噩梦,虽然醒来,但那光怪陆离的恐惧和沉重,却已悄然沉淀在每个人的心底。
船只靠岸的颠簸,让甲板上或坐或卧的众人都清醒了几分。
阿宁带着她的人马率先利落下船,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职业化的点头示意,很快便乘车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他们出现时一般神秘而高效。
显然,这次海底墓的收获与变故,需要他们立刻进行消化和汇报。
吴三省看着阿宁车队离去的尾灯,眼神深邃,拍了拍身旁依旧有些精神萎靡的吴邪的肩膀,对游佳萤和张起灵郑重地点了点头:“游小姐,张小哥,这次多亏二位。后续若有发现,再联系。” 他的话语依旧含蓄,但那份感谢与对后续合作的期待却是真实的。
游佳萤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此刻归心似箭,并非想念那处小院的安宁,而是一种冥冥中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牵引着她尽快离开这片海域,返回那片她更熟悉的、却同样暗流汹涌的土地。
黑瞎子已经提前联系好了车,叼着根未点燃的烟,靠在车边等着他们。
看到游佳萤和张起灵下船,他懒洋洋地招了招手:“走吧,两位功臣,打道回府咯!这海风吹得瞎子我骨头缝都痒痒。”
没有多做停留,三人上车,驶离了码头,将那片吞噬了太多秘密的蔚蓝大海抛在了身后。
车内气氛有些沉闷,张起灵一如既往地沉默,空茫的目光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海底墓中那个记号带来的波澜似乎已被他再次强行压下,只留下更深沉的、无人能窥探的寂静。
黑瞎子偶尔说几句闲话,试图活跃气氛,但见游佳萤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色,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游佳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交替浮现出深海墓穴中那诡异的唐代遗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云顶天宫模型、以及张起灵面对自身记号时那痛苦而迷茫的眼神……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正在缓慢编织的巨大蛛网,而她与张起灵,似乎正位于这张网的中心。
然而,还有一种更细微、更难以言喻的牵绊,如同心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带着一丝不安的悸动,源自北方,源自那座她离开不久的城市,源自……那个让她灵魂深处总是泛起奇异涟漪的孩子——解雨臣。
一路无话,辗转回到北京时,已是次日午后。
初春的北京,风沙稍歇,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洒在灰墙黛瓦之上,暂时驱散了深海带来的湿冷阴霾。
推开小院那扇熟悉的木门,院中的老槐树依旧光秃,却仿佛比离开时多了几分静待生机的沉稳。
一切似乎都与离开前无异,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海底冒险只是午后的一场恍惚梦境。
然而,这份短暂的平静,在游佳萤踏入院门,看到石桌上静静放置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样式古朴的素白信函时,被瞬间打破。
那信函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
游佳萤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预感与心悸的感觉,悄然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走上前,拿起那封信。
入手微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凉意。
黑瞎子也注意到了信,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咦?这谁送来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游佳萤没有回答,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素白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但她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带着悲伤与庄重的气息。
她缓缓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她曾经在红府闻到过的、属于某种安神香料的气息。
信上的字迹清隽而熟悉,是解九爷生前一位极为信赖的老管家的笔迹。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游佳萤的心上:
“游小姐钧鉴:府君二月红,于昨日酉时,仙逝。雨臣少爷……悲恸难抑。”
“啪嗒。”
轻薄的宣纸信笺,从游佳萤微微颤抖的指尖滑落,飘摇着,无声地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二月红……去世了?
那个曾经名动九门、风华绝代的二月红?那个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给予了解雨臣在家族倾轧之外一方纯粹天地的师父?
游佳萤僵立在原地,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她见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本该早已麻木。
但这一刻,一种尖锐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却清晰无比地传来。
不是因为二月红本身,她与二月红交集并不多,而是因为……解雨臣!
那个孩子……那个总是用倔强掩饰孤独、用超越年龄的沉稳背负起整个解家重担、却又会在看到她时,眼底不经意流露出依赖与亲近的孩子……他视二月红如父如师,那是他在冰冷家族中难得的、真正的温暖与依靠!
如今,这依靠塌了。
游佳萤几乎能立刻想象出解雨臣此刻的模样——他一定不会像寻常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他只会挺直那单薄的脊梁,穿上最得体的素服,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去应对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去处理所有繁琐的丧仪事宜。
他会把所有汹涌的悲伤、所有的无助与恐惧,都死死地、狠狠地压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看见,直到那悲伤将他从内里彻底吞噬……
想到那个画面,游佳萤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揪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种熟悉的、想要不顾一切去保护他的冲动,再次汹涌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小阿萤,怎么了?”黑瞎子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笺,快速扫了一眼,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二月红……走了?”
游佳萤没有回答。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黑瞎子和一直沉默站在她身侧、虽然不明所以却因她情绪剧烈波动而本能绷紧身体的张起灵。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与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急迫与决绝的坚定。
“回北京,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红府。”
黑瞎子立刻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游佳萤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解雨臣的担忧与心疼,没有丝毫犹豫,将手里的烟头碾灭:“成!我马上安排车!”他知道,对于游佳萤而言,解雨臣那个小子,是特殊的,特殊到足以让她放下一切,立刻奔赴其身边。
张起灵空茫的目光落在游佳萤写满焦急与痛楚的脸上。
他不懂什么是“二月红”,什么是“红府”,更不懂什么是“去世”带来的悲伤。
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此刻情绪的剧烈动荡,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失措的担忧。
他向前一步,几乎是无意识地,更加靠近了她,空茫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想要隔绝所有让她不安之事物的本能。
游佳萤感受到他的靠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她看向张起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微颤:“小官,我们……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他……现在需要我。”
张起灵看着她,空茫的眼底映不出任何复杂的因果,但他似乎从她的话语和眼神里,理解到了“需要”和“保护”这两个核心的含义。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
没有任何耽搁,甚至连行李都未曾放下,三人再次坐上了黑瞎子迅速安排好的车辆,朝着长沙,朝着那个此刻正被巨大悲伤笼罩的红府,疾驰而去。
车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
游佳萤紧紧攥着双手,指尖冰凉。
她望着前方,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阻碍,落在了那个此刻正独自承受着蚀骨之痛的孩子身上。
阿萤……
哥哥……
那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熟悉感,在此刻,与对解雨臣强烈的担忧与心疼,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她知道,她必须在他身边。
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