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课堂”试点一周后,初期的喧嚣和新鲜感如同退潮般渐渐散去,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李老师是五年级一班的语文老师,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他教了一辈子书,一支粉笔,一块黑板,就是他最熟悉的战场。他习惯了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和丰富的肢体语言来掌控整个课堂的节奏,从学生的眼神里,他能读出他们是专注、是理解,还是茫然。
但现在,这片他耕耘了几十年的土地,变得陌生起来。
周四下午的语文课,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手指划过屏幕的细微声音。学生们人手一台“星火启学”平板,正在进行名为“诗词之旅”的专题学习。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双手背在身后,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人。
他再也无法通过一个眼神、一个提问来和全班学生互动。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小脸,看到的只是屏幕反射的、跳动变幻的微光。他不知道谁在认真学习,谁又在偷偷地玩系统里的小游戏。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教师版平板。数据仪表盘上,代表着学生的光点在“诗词地图”上移动着。大部分学生都顺利地通过了前几个关卡,完成了“诗人背景问答”和“诗词填空”之类的客观题。
但有几个光点,一直卡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李老师感到一阵焦虑和失落。他觉得自己的作用被极大地削弱了。平台似乎接管了一切,而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他几十年来积累的教学经验,在这些冰冷的数据和进度条面前,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李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头,是班里一个叫王小敏的女生。她平时很文静,成绩中等,但很认真。此刻,她举着手,脸上满是困惑。
李老师走了过去,俯下身问道:“怎么了?”
“老师,我……我不明白这句诗的意思。”王小敏指着平板上的一道题。
那是一道主观题,节选了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要求学生结合诗人的生平,谈谈自己对“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句诗的理解。
李老师看了一眼王小敏的屏幕。任务状态显示为“进行中”。平台记录了她已经看完了相关的背景介绍视频,但对于这道需要阐述个人理解的题目,系统无法判断对错,自然也无法给出任何有效的提示。它只能标记,这个学生,在这里“卡住”了。
李老师瞬间明白了。数据能告诉他学生“未完成”,却无法告诉他学生为何“未完成”。这种冰冷的结果,无法替代师生之间面对面的沟通和启发。
他没有直接告诉王小敏答案,而是在她旁边轻轻坐下,柔声问道:“你觉得,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
“应该……是不开心的。”王小敏小声说。
“为什么呢?”
“因为后面写着‘一寸相思一寸灰’,像是很伤心的感觉。”
“说得很好。”李老师点了点头,受到了鼓舞,“那我们再看前面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春天到了,花都开了,本来是很高兴的事情,诗人为什么说,不要让自己的心跟着花一起开放呢?”
李老师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将诗人的生平际遇、怀才不遇的苦闷,和他此刻触景生情的伤感,娓娓道来。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引导着王小敏去感受诗句背后那份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王小敏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是李老师最熟悉、也最珍视的瞬间。
“老师,我好像懂了!”
在帮助王小敏写下了自己的理解后,李老师站起身,没有回到讲台。他拿着自己的平板,主动走向了另一个被数据标记为“进度落后”的学生。
“我看到你在‘修辞手法’这一关卡住了。”他用平台数据作为引子,很自然地开始了对话,“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比喻’的用法,你觉得它和‘拟人’有什么不一样?”
这节课的后半段,李老师一直在教室里穿梭。他不再是一个焦虑的旁观者,而是一个主动的“引导者”。他利用平台的数据去发现问题,然后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去解决那些机器无法解决的、关于“理解”和“感受”的真正难题。
下课铃响起时,好几名接受了他“个性化指导”的学生,都围过来真心实意地对他说:“谢谢老师。”
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价值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技术抛弃。技术暴露了问题,而解决这些最关键问题的,仍然需要他这样的老师。
然而,这份刚刚找回的踏实感,还没能在他心里停留太久,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是教导主任。
“喂,李老师啊,下课了吧?来我办公室一下,有个好消息跟你说!”主任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李老师走进办公室,教导主任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将他引到自己的电脑前,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图表。
“李老师,你看!这是我们班和同年级平行班这一个月的教学进度对比。我们的进度,比他们快了将近30%!星火科技那边的数据分析师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成功的试点案例之一!”
屏幕上,一条代表着他们班的曲线,以一个陡峭的角度向上攀升,将另一条平缓的曲线远远甩在身后。这冰冷而精准的数据,清晰地展示了“智慧课堂”带来的惊人效率。
“所以,我跟校领导商量了一下,准备给你们班加点担子。”教导主任拍了拍李老师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期许,“我们计划,在这学期结束前,让你们班提前学完下学期三分之一的课程。你想想,这要是成功了,我们学校就成了全市,不,全省的教育改革标杆!到时候,你的名字,也会写在这份功劳簿上!”
李老师看着那条高高在上的曲线,心里却咯噔一下。他想到的不是荣誉和标杆,而是今天下午,王小敏困惑的脸,和那些在“诗词地图”上停滞不前的光点。
“主任,”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表达自己的担忧,“进度快是好事,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只看数据。今天下午,我发现很多学生在主观理解题上卡住了。技术能帮他们完成客观题,但真正的理解和感受,还是需要我们老师花时间去引导。如果一味地赶进度,会不会……”
“哎,李老师,你这个思想,要转变一下嘛!”教导主任打断了他,笑容不变,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时代在发展,教育也要跟上。以前我们是‘因材施教’,现在有了技术,我们可以做到‘精准施教’!平台已经把大部分知识点都解决了,你们老师的任务,就是精准地找到那些掉队的学生,快速帮他们跟上大部队。这才是效率!我们不能为了等几个慢的,拖慢整个班级的步伐。这是对其他优秀学生的不公平,你明白吗?”
李老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主任口中的“效率”、“精准”、“大部队”,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堵住了他所有关于“情感”、“理解”、“温度”的表达。他感觉自己下午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价值感,又被这套新的话语体系冲刷得七零八落。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多余的人”,只不过这一次,他的任务从“看客”变成了“清道夫”,负责清理那些影响数据美观的“障碍”。
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晚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刚收拾完碗筷,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文海哥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略显谄媚的声音。
李老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老家一个远房表弟,叫李文军。“文军?是你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嘿嘿,哥,这不是听说你在城里当老师,学校里搞了个什么‘智慧课堂’,给孩子们都发了能学习的平板电脑嘛。”表弟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我孙子明年也上小学了,我就想打听打听,你那平板,得花多少钱能买一个?咱也想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啊!”
李老师心里一沉,这股风终究还是吹到了老家。他耐心地解释道:“文军,这个东西不是商品,是那个科技公司和我们学校合作的试点项目,不卖的。而且,这东西要配合学校的系统才能用,就算你拿到了,回家也用不了。”
电话那头的热情瞬间冷却了下来。一阵沉默后,李文军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
“哥,你这就没意思了。”
“什么没意思?”李老师有些不解。
“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表弟的音量提高了一些,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怒气,“你不就是不想帮忙吗?我还能让你白帮忙?钱不是问题!你不就是觉得我们是农村人,怕我们给你丢脸吗?
我知道,你们到了城里,就看不起我们这些江北老家的穷亲戚了!觉得我们土,我们没文化!现在连个平板你都藏着掖着,生怕我们占了你什么便宜!李文海,你太自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两码事!”李老师急着辩解,脸都涨红了。
“行了,别说了!”对方粗暴地打断了他,“我算是看透了!你就在你的大城市里当你的高级教师吧!我们高攀不起!”
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了。
李老师举着电话,呆立在客厅中央,耳边还回响着表弟最后那句夹杂着愤怒和鄙夷的话。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白天,在学校,他看到了技术将同一个年级的孩子分成了“快班”和“慢班”;晚上,在家里,他亲身感受了技术是如何在他和亲人之间,划开一道更深、更难逾越的鸿沟。
这道鸿沟,不仅仅是城乡之间、贫富之间的差距,更是一种信息、机会和观念上的巨大壁垒。拥有它的人,被视为“先进”的代表,被推着加速快跑;而没有它的人,则被贴上了“落后”的标签,甚至连了解它的渠道都没有,只能在想象和误解中,滋生出怨恨和对立。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原以为自己作为教师,可以弥合孩子们在理解上的差距。可面对这股由技术、资本和行政力量共同推动的巨大浪潮,他个人的努力,就像是海滩上的一粒沙。
他想起教导主任那张兴奋的脸,想起表弟那张愤怒的脸,两张脸在他脑海中重叠,最后都变成了一张张在屏幕微光下,看不清表情的、孩子的脸。
这一夜,李老师彻夜难眠。他感觉自己熟悉的那个讲台,正在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