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无声,而是声音被无限拉长、扭曲后形成的空洞回响。能量风暴在远处嘶吼,破碎的星辰碎片缓慢相撞,发出沉闷如远古丧钟般的轰鸣,但所有这些声音,传入这片相对稳定的陨石地带时,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虚无”的壁垒。
鬼手靠在一块嶙峋的怪石阴影下,沉默地处理着自己虎口崩裂的伤口,以及内腑因硬接金丹剑罡而震荡出的暗伤。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一如他杀人时的利落,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小六子蜷缩在文先生脚边,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大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以及对未来无边无际的茫然。
文先生的状态最差。他本就精于推演谋划而非正面搏杀,先前强行催动保命符箓,又险些被赤霄一矛钉死,心神与灵力皆损耗巨大。此刻,他脸色蜡黄,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试图调息,气息却始终紊乱不堪,目光不时忧心忡忡地投向不远处那两个昏迷的人。
云烬雪躺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黑色岩石上。她左半身覆盖的漆黑晶化并未消退,反而像是某种活着的苔藓,在死寂能量的浸润下,隐隐散发着更幽暗的光泽。晶化边缘与正常肌肤的交界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仿佛生命力正被那黑色晶体一丝丝抽走。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那缕生机尚未彻底断绝。原本清丽绝俗的脸庞,此刻一半苍白如雪,一半却被狰狞的黑色晶体覆盖,如同半尊来自幽冥的雕塑,凄美而可怖。
萧悬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胸口那块归墟石板已经恢复了沉寂,古朴无华,仿佛之前那惊退赤霄的苍茫光芒与无上意志只是一场幻觉。但他本身的状况却比云烬雪好不了多少。强行压制诅咒、在昏迷中本能出手,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底力。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唯有眉心处,一点深沉的暗色印记若隐若现,那是九幽玄冥咒顽固盘踞的证明。他的气息比云烬雪更加微弱,更加沉寂,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无尽的虚空,彻底消散。
时间在这片绝地中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一刻,或许已过了数个时辰。
文先生终于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挣扎着起身,先走到萧悬身边,仔细探查。他搭上萧悬的腕脉,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随即脸色更加难看。萧悬的体内,经脉空空荡荡,灵力枯竭到了极点,更深处,那股阴寒蚀骨的诅咒之力如同潜伏的毒龙,虽然暂时蛰伏,但其存在本身就在不断侵蚀着他的根基。文先生叹了口气,取出仅存的几颗温养经脉、固本培元的丹药,小心撬开萧悬的牙关,喂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但萧悬的身体如同干涸的土地,吸收得极其缓慢,效果微乎其微。
“萧大人他……”鬼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沙哑。
文先生沉重地摇了摇头:“油尽灯枯,诅咒深种。若非他根基实在雄厚得不可思议,恐怕……现在只能靠他自己硬抗,外力难助。”
鬼手沉默地点点头,目光转向云烬雪:“她呢?”
文先生走到云烬雪身旁,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晶化,眉头紧锁,不敢轻易触碰。他绕着岩石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晶化的蔓延趋势和其上的能量流动。
“很麻烦。”文先生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这晶化……并非单纯的物质异变,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侵蚀与同化。它吞噬生机,扭曲本质。林姑娘之前强行引爆烬火与死气,等于主动敞开了门户,让这种侵蚀大大加速。现在,这两种力量在她体内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或者说……僵持。烬火在本能地抵抗晶化,但晶化也在不断消耗、污染烬火。一旦平衡被打破……”
他没有说下去,但鬼手和小六子都明白那后果。要么被晶化彻底吞噬,化为冰冷的黑色雕像,要么被失控的烬火从内而外焚成灰烬。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小六子带着哭腔问道。
文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在这归墟绝地,前有未知险阻,后有强敌追杀,缺医少药,连自身都难保,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云烬雪,那未被晶化的右眼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并非苏醒,而是意识沉入了一片更加黑暗、更加混乱的领域。
她感觉自己漂浮在无边的虚空里,周围是破碎的光影和扭曲的噪音。剜骨之痛、剜心之恨、晶化侵蚀的冰冷、烬火燃烧的灼痛……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神魂。
突然,一些破碎的、陌生的画面强行挤入了她的意识。
一片恢弘壮丽、仙气缭绕的宫阙,高悬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一个背影,模糊不清,却带着执掌乾坤、牧守万灵的威严。
无数光点,如同萤火,从广袤的大地、从无数的修行者身上飘起,汇成涓涓细流,涌向那九天宫阙。
一根根无形的、粗大的“锁链”,贯穿了天地,束缚着星辰,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内。锁链上流淌着复杂而冰冷的符文。
一声若有若无的、带着无尽漠然的叹息,仿佛来自万古之前:“……养分……清剿……时辰将至……”
这些画面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和巨大的恐怖。那不是她自身的记忆!是那晶化?还是那“逆罪”石板残留的印记?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这些混乱信息淹没时,一道冰冷而稳定的力量,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根蛛丝,悄然连接上了她即将涣散的神魂。
是萧悬。
他的意识同样处于深度的昏迷中,但那源于灵魂深处的、对抗诅咒与宿命的坚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与云烬雪之间因生死与共而产生的微妙联系,让他即使在无意识中,也本能地释放出一缕微弱的神念,试图锚定她漂泊的意识。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只有两股同样冰冷、同样孤独、同样背负着沉重秘密的灵魂力量,在这绝对的黑暗与痛苦中,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
如同两只受伤的野兽,在冰天雪地中,依靠着彼此微弱的气息,确认对方的存在,汲取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云烬雪那剧烈波动的意识,在这冰冷的触碰下,奇迹般地稍微稳定了一丝。那蔓延的晶化速度,似乎也随之凝滞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也就在这一刻——
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震颤,从众人脚下的陨石,从周围破碎的虚空深处传来。
文先生猛地睁开眼,鬼手瞬间握紧了匕首,连小六子也惊得跳了起来。
“什么声音?”鬼手警惕地环顾四周。
文先生侧耳倾听,脸色变幻不定:“不像是能量风暴……也不是天巡卫追来的动静。这震颤……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那震颤持续着,低沉而悠长,仿佛某种沉睡的巨物在翻身,又像是某种庞大的机制在重新启动。
紧接着,前方那片原本充斥着混乱能量风暴和破碎星辰的虚空,景象开始扭曲、变化。风暴渐渐平息,破碎的星辰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一条幽深、昏暗的通道,缓缓在虚无中勾勒出来。
通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一片残破不堪的、由某种暗沉玉石构筑的宏伟廊柱遗迹。那些廊柱大多已经断裂、倾颓,上面雕刻着古老而陌生的图案与符号,与之前在核心遗迹区看到的壁画风格类似,却更加古老,更加……悲凉。
一股沧桑、死寂、却又带着某种庄严余韵的气息,从那条通道和尽头的遗迹中弥漫开来。
“那是……什么地方?”小六子怯生生地问道。
文先生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廊柱上的符号,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回响之廊’……不,是‘残响回廊’!传说中,归墟之眼内记录着万古以来、此界众生破碎记忆与执念碎片的地方!是‘牧者’用来监控‘牧场’,倾听‘杂音’的……废弃站点之一!”
他猛地看向昏迷的云烬雪和萧悬,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林姑娘刚才意识波动,引动了晶化中可能残留的‘逆罪’气息!萧大人那石板的反应可能也是诱因!这条回廊……它自己显现了!”
鬼手眉头紧锁:“里面有危险?”
“必然有!”文先生斩钉截铁,“执念汇聚之地,往往滋生诡异。其中可能残留着古老的防御机制,或者……一些不愿消散的‘记忆投影’。”但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但危险往往与机遇并存!‘残响回廊’记录着被掩盖的历史碎片!那里或许有关于‘牧者’、‘天巡卫’、‘灵骨’,甚至如何对抗晶化、压制诅咒的线索!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可能找到转机的地方!”
他看向鬼手,眼神恳切而决绝:“鬼手兄弟,我们必须进去!为了林姑娘,为了萧大人,也为了我们自己!呆在这里,只有被天巡卫找到,或者被这片绝地慢慢耗死两条路!”
鬼手沉默着,目光扫过气息奄奄的云烬雪和萧悬,又看向那条幽深死寂、仿佛通往亘古墓穴的回廊通道。天巡卫不知何时就会追来,留在此地确实是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咽下,沉声道:“好。我开路,你断后,护好他们。”
没有犹豫,鬼手再次将云烬雪和萧悬背负起来,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但绷紧的肌肉显示着这负担的沉重。文先生拉起小六子,紧随其后。
一行人踏上了那条突兀出现的通道。
脚步落在虚空通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踩在历史的脊背上。周围的能量乱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通道两侧是旋转的、色彩迷离的虚空乱流,看得人头晕目眩。
越是靠近那片残破的回廊遗迹,那股沧桑死寂的气息就越是浓郁。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无数细碎的低语、叹息、呐喊与哭泣,那是万古以来,无数生灵在此界留下的最后执念,如同永不消散的尘埃,堆积于此。
当他们终于踏足回廊那断裂的、布满裂纹的玉石地面时,一股冰冷的、带着信息洪流的气息瞬间将他们淹没。
廊柱倾颓,穹顶破碎,露出外面永恒昏暗的归墟天空。目光所及,尽是荒凉与破败。但在那些残存的壁画和地面上,依旧可以看到模糊的图案:被圈养的牛羊(象征修士?)、挥舞鞭子的牧人(牧者?)、收割的镰刀(飞升?)、以及……一些扭曲的、挣扎的、试图冲破藩篱的身影。
文先生如饥似渴地扫视着那些符号和壁画残片,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快速记录、解读着。
鬼手则保持着最高警惕,感知着四周任何一丝能量波动。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小六子紧紧抓着文先生的衣角,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四周那些残破的阴影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鬼手猛地停下脚步,匕首横在胸前,低喝道:“小心!”
前方,一根相对完好的巨大廊柱后,一片区域的空气开始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光影扭曲间,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缓缓凝聚。
那轮廓穿着古老的服饰,样式与现今迥异,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它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一双空洞的、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的眼睛,缓缓“看”向了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骤然降临!
并非实质的攻击,而是某种精神层面、位格层面的碾压!仿佛蝼蚁直面山岳,凡人觐见神只!
文先生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蹬蹬蹬连退数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小六子直接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连鬼手也感觉如同深陷泥沼,动作变得无比迟滞,体内灵力运转晦涩不堪!
那模糊的投影,缓缓抬起了“手”。
没有指向严阵以待的鬼手,也没有指向受伤的文先生。
它的“手指”,越过了所有人,精准地、漠然地,指向了被鬼手背负在身后,昏迷不醒的——云烬雪。
一个冰冷、浩大、不带丝毫感情波动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的识海深处响起,如同惊雷炸响:
“异数之种……”
“破笼之钥……”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