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宗山门之外,云海翻腾,罡风猎猎。平日里庄严肃穆的汉白玉牌坊前,此刻却因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平添了几分异样的气息。
一位是身披陈旧袈裟、面容枯槁、眉须皆白的老僧,他手持一串乌木念珠,眼帘低垂,仿佛已在此站成了亘古的磐石,周身并无强大灵力波动,却自有一股如大地般厚重、如古井般沉静的意蕴,令人望之而生敬畏。另一位,则是个约莫豆蔻年华的小沙弥尼,光头点着戒疤,眉眼却极为灵秀,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玄元宗那气势恢宏的护山光幕与缭绕的仙云,手中还捏着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与这仙家气象、佛门威仪颇有些不协调。
这一老一少的组合,尤其是那老僧深不可测的气息,早已惊动了守山弟子与巡山长老。执法长老亲自现身接待,听闻对方指名道姓要见“读书人”张天成,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当张天成与柳云嫣联袂而至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小友,便是张天成?”那老僧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浑浊,却仿能洞穿人心,直接落在张天成身上。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张天成只觉识海中那方“万法同砚”微微一震,四色流光自主流转,将那无形的窥探之力悄然化解于无形。
老僧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晚辈正是。”张天成不卑不亢,拱手行礼,“不知大师法号?远道而来,寻晚辈所为何事?”
“老衲慧明,忝为梵林寺藏经阁一守经僧。”老僧声音沙哑,语速缓慢,“此乃小徒,青蝉。”他指了指身旁正偷偷舔着糖葫芦的小沙弥尼。
青蝉忙将糖葫芦藏到身后,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躬身:“小僧青蝉,见过张施主,柳施主。”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梵林寺!守经僧!柳云嫣心中一震,看向那老僧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意。梵林寺乃西漠佛门魁首,其藏经阁更是闻名遐迩,能为其守经者,无不是佛法精深、德高望重之大德!执法长老亦是神色一凛,态度愈发恭敬。
慧明目光再次回到张天成身上,缓缓道:“老衲云游至此,听闻玄元宗出了一位奇才,不修灵力,不凝金丹,唯以‘读书’明悟天地至理,身兼道、儒、乃至异域之风,心中好奇,故特来一见。”
他话语平淡,却如巨石投入湖心!不修灵力,不凝金丹!这几乎点破了张天成修行根基的最大秘密!连执法长老与柳云嫣都未曾看得如此透彻!
张天成心中凛然,知道这老僧眼力毒辣至极,恐怕已看出自己身负道藏,走的是一条迥异于此界常理的道路。他面色不变,坦然道:“大师法眼如炬。晚辈确有些许机缘,得以另辟蹊径,然大道三千,皆通混元,读书明理,亦是其中一道。”
“好一个‘大道三千,皆通混元’。”慧明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然则,小友可知,书有字书,亦有无字之书?理有可言之道,亦有不可言之意?”
这便是考较了。执法长老与柳云嫣屏息凝神,知道这已涉及高深道辩。
张天成略一沉吟,道:“字书载形,无书载神。可言者,规矩也;不可言者,神韵也。读书之人,当由字入无字,由可言悟不可言。譬如观画,初看山是山,水是水;再看山非山,水非水;及至悟时,山仍是山,水仍是水,然心中山水,已非纸上山水。”
他此言,既回应了慧明的问题,也暗合自身“同读”万法,由表及里,最终融汇贯通的修行过程。
慧明眼中赞赏之色稍浓,又道:“然则,执着于‘读’,岂非已落了下乘?心有挂碍,如何得大自在?”
此问更显锋芒,直指“读书”修行可能带来的知见障。
张天成微微一笑,识海中“万法同砚”虚影微微转动,引动周身气机,竟隐隐与周遭天地灵气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他朗声道:“读时心无书,方为真读书。晚辈所读,非是竹帛文字,而是这天地运转之机,万物生灭之理。以心为镜,映照大千,镜中万象纷呈,而镜体本自空明,何来挂碍?正如大师手中念珠,捻动时知珠在,不捻时珠何在?知而非执,方是自在。”
他以“心镜”为喻,阐述自身“同读”而不“执着”的境界,更暗合佛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禅理。
慧明闻言,沉默了片刻,手中捻动念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他身旁的小青蝉更是听得大眼睛眨呀眨,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位张施主说话真好听。
“善哉。”良久,慧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那丝笑意真切了几分,“小友慧根深种,于道之理解,别开生面,老衲受教了。”
他竟以“受教”二字评价,让执法长老与柳云嫣更是心惊,看向张天成的目光愈发不同。
“大师谬赞。”张天成谦逊道。
慧明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老衲此来,除了一见小友,亦有一事相询,或可说……是一桩交易。”
“大师请讲。”
“老衲观小友神魂澄澈,似已化解一重大隐患,更兼身负包容万象之奇异气韵。”慧明目光如炬,似乎看穿了张天成已净化魔痕,“我梵林寺藏经阁中,有一卷上古流传下来的《楞严古经》残页,非金非帛,材质特殊,其上经文并非书写,而是以某种精神意念烙印而成,蕴含降服心魔、照见五蕴皆空之无上妙理。然则,年代久远,其上意念已然沉寂,寺中历代高僧皆难以引动共鸣。”
他顿了顿,看向张天成:“老衲观小友‘同读’之法,或有可能唤醒此经残页。若小友愿随老衲往梵林寺一行,尝试引动经文本源,无论成与不成,我梵林寺藏经阁内,除核心传承外,所有典籍皆可向小友开放三年,任你‘同读’!”
此言一出,连执法长老都倒吸一口凉气!梵林寺藏经阁!那可是与玄元宗藏经阁齐名,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古老的的知识宝库!开放三年,任其阅览?!这代价,不可谓不惊人!那卷《楞严古经》残页,对梵林寺竟如此重要?
张天成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梵林寺藏经阁!其中蕴含的佛门至理、禅功秘法,对他完善“万法同砚”,深化对神魂、心性之道的理解,有着无可估量的价值!尤其是那《楞严古经》,号称照见心魔,正可弥补他刚刚净化魔痕后,在心性修为上可能存在的细微不足。
风险与机遇并存。梵林寺远在西漠,此行路途遥远,且那能让整个梵林寺都束手无策的经卷残页,唤醒之法定然非同小可,恐有未知风险。
但他只沉吟了数息,便做出了决断。
“承蒙大师看重,晚辈愿往一试。”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修行之路,本就是逆水行舟,岂能因惧险而固步自封?更何况是这等天大的机缘!
“善!”慧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小友爽快。如此,老衲便在寺中,静候小友佳音。此行路途遥远,小友可稍作准备,三月之内,抵达西漠梵林即可。”
说完,他对着执法长老与张天成微微颔首,便牵起还在舔糖葫芦的小青蝉,转身一步踏出。脚下生出朵朵虚幻的金莲,身影在云雾中几个闪烁,便已消失在天际,竟是直接破空而去!这等遁速,远超寻常金丹修士!
执法长老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收回目光,神色复杂地看向张天成:“天成,此事……你自行决断。梵林寺乃正道魁首,慧明大师更是得道高僧,当无恶意。只是西漠路远,魔踪未靖,你需万事小心。”他如今已完全将张天成视为同辈修士看待。
“弟子明白,谢长老提醒。”张天成拱手。
柳云嫣在一旁,美眸中满是担忧与不舍,却知此事关乎张天成道途,无法阻拦,只轻声道:“张师兄,此行……定要保重。”
张天成对她温和一笑:“放心。”
他望向西方,目光仿佛已穿过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黄沙漫卷、佛寺林立的西漠之地。
新的“书卷”,已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