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劲在一扇厚重的双开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然后推开。
“先生,费舍尔先生到了。”
书房比汉斯想象的还要巨大。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另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开着,窗外是覆盖着白雪、一直延伸到远处海岸线的广阔草坪。
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用深色硬木打造的书桌,书桌后坐着一位看起来更年轻的东方人。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他正低头翻阅着一份文件,听到通报,他抬起头,放下文件,站起身。
“费舍尔先生,”陈嘉树绕过书桌走来,伸出手,语气平和,“我是陈嘉树。欢迎你来。”
“这位是周安德烈先生,我的主要助理。”陈嘉树示意了一下站在书桌侧方的另一位华人青年。周安德烈看起来更书卷气一些,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向汉斯礼貌地点了点头。
“请坐。”陈嘉树自己先坐回主位,姿态放松。
面试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始。
周安德烈率先提问:“费舍尔先生,假设您正在评估一家中型机械制造厂,它在当前环境下现金流紧张,但拥有几项关键专利,并且其产品在特定领域拥有不可替代性。在尽职调查中,除了常规的财务审计,您会重点关注哪些非财务因素,以判断它是值得投入资源拯救的潜力股,还是一个技术先进但管理僵化、无法挽救的无底洞?”
汉斯略微思考,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首先,是专利的真实壁垒和剩余法律寿命,更重要的是,将其从图纸转化为有竞争力产品的工程化能力和成本,这需要与他们的核心工程师进行深入交谈,而不仅仅是看文件。其次,是库存的构成和应收账款的账龄与对象,这能反映其真实的运营效率和市场地位。但最关键的一点,是评估现有管理团队,他们是否清楚地认识到危机根源?是否具备壮士断腕的决心进行改革?还是仅仅在祈祷市场回暖?有时候,最值钱的是技术,最阻碍价值的,是掌握技术的人。”
周安德烈一边记录,一边继续追问:“在谈判的最后阶段,如果对方负责人突然提出,有另一家‘潜在买家’给出了更高的非正式报价,试图以此抬高价格或获取更优条件,您通常会如何应对?”
汉斯脸上露出一丝经验丰富的微笑:“我会首先要求他在24小时内提供那家所谓买家出具的、具备法律约束力的报价函副本。同时,我会准备好一份我们已经签署完毕、但日期空白的正式收购协议。然后,我会非常礼貌地告诉他,我们的最终出价和条件就在这份文件里,有效期到明天中午十二点。真金白银的支付能力和立即决策的权力,是戳破这种谈判伎俩最有效的方式。”
几个回合的问答,汉斯凭借其扎实的经验、清晰的逻辑和沉稳的态度,充分展现了他在资产评估和商业谈判桌上的老练与智慧。
在整个过程中,陈嘉树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安静地观察着汉斯。
直到周安德烈的问题告一段落,陈嘉树才第一次就专业问题开口:“费舍尔先生,你认为在当前经济危机下的美国,真正的价值洼地存在于哪些行业或类型的资产中?理由是什么?”
这个问题更宏观,也更考验洞察力。
汉斯沉吟了更长的时间,然后缓缓说道:“陈先生,我认为真正的价值洼地,并不在那些已经公开破产、正在被法院清算肢解的企业里,它们的价值已经被公式化地分解了。真正的机会,存在于那些拥有深厚技术底蕴、成熟生产流程和稳定客户基础,但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市场需求冻结、或者自身管理僵化、现金流断裂而陷入严重困境的企业之中。”
“尤其是在化工、专用机械和部分电子仪器领域。它们缺的往往不是技术和人才,而是度过寒冬所必需的流动性和引入外部力量进行重组与改革的决心。抄底这类资产,需要的不仅是财务计算能力,更需要耐心、改造它的魄力,以及……某种程度上,像园丁一样的眼光,能看到枯枝下的生命潜力。”
陈嘉树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话锋一转:“这个职位需要常驻纽约,但需要频繁往返于美国各大工业城市进行尽调和谈判。并且,不排除在未来,需要你短期前往东亚,主要是中国,考察相关的产业协同可能性。这对于你和你的家庭来说,是否会构成障碍?”
这个问题触及了汉斯的个人情况。他坦诚了自己目前面临的经济压力,也明确表达了对一份能够充分发挥其专业能力、具有挑战性和稳定前景的工作的渴望,并确认,只要事业前景明朗,他的家庭尤其是妻子玛莎,会全力支持他的职业发展和必要的出差。
面试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结束时,陈嘉树站起身,再次向他伸出手:“费舍尔先生,你的专业经验和见解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需要进行综合评估,会在三天内通过电话给你明确的答复。”
汉斯与陈嘉树和周安德烈分别握手,在赵劲的陪同下,沉默地离开了书房,走出了这座如同堡垒般的庄园。
驱车回曼哈顿的路上,汉斯的心绪难以平静。
那座庄园所展示的内敛而强大的实力,陈嘉树身上的沉静与掌控力,周安德烈的专业与干练,以及赵劲所代表的安保级别……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位年轻的东方雇主绝非寻常人物。
他复盘着面试的每一个问题和自己的回答,确信自己已经展现了最佳状态。然而,“三天内答复”的官方说辞,又让他心中不免忐忑。
接下来的两天,是在焦虑与期待的拉锯中度过的,他无法集中精力处理所剩无几的旧业务,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长岛庄园里的每一个细节。
第三天下午,当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出周安德烈留下的那个长岛号码时,汉斯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
“费舍尔先生,我是周安德烈。”
“周先生,你好。”
“经过评估,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被正式录用为‘先锋基金’的资产收购总监。您的起薪将为年薪八万美元,此外,每成功完成一项由您主导的收购案,您将获得交易金额百分之一点五作为绩效奖金。我们希望您能尽快入职,最好下周一开始。不知您意下如何?”
八万美元!百分之一点五的绩效奖金!汉斯几乎要握不住话筒。
这个数字远超他最乐观的预期,不仅足以瞬间解决他所有的财务困境,更意味着他跃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收入阶层。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狂喜,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周先生,我没有问题。下周一,我会准时到岗。”
“很好。相关合同和第一批需要您初步评估的目标公司资料,我会在今天下班前派人送到您的办公室。欢迎加入,费舍尔先生。”
挂断电话,汉斯在办公室里静坐了很久,直到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然后,他拿起外套,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银行,从自己几乎见底的账户中取出一笔现金——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流动资金了。
他先去了一家大型书店,精心挑选了儿子托马斯心心念念的那套精装版《大英百科全书》,足足有二十多卷。
接着,他去了第五大道一家他和玛莎经常路过、却从未敢进去的珠宝店,买下了那条玛莎曾在橱窗前驻足良久、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项链。
当晚,他抱着沉重的书盒,揣着那个小巧而精致的首饰盒,回到了长岛的家。
晚餐时,气氛一如往常。
直到托马斯吃完离开餐桌,汉斯才看向妻子。
“玛莎,”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找到新工作了。”
玛莎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是在一家新成立的基金,叫‘先锋基金’,职位是资产收购总监。老板……很有实力,也很专业。薪水……”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数字,“起薪是八万美元,还有高额的绩效奖金。”
玛莎愣住了,手中的叉子轻轻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汉斯,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八万……上帝,汉斯,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是真的。”汉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将那个首饰盒推到她面前,“还有,这个……送给你,你应得的。”
玛莎打开盒子,看着那条珍珠项链,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还有托马斯,”汉斯指了指客厅里那个巨大的书盒,“他的《大英百科全书》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