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
南京的街头,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凛冽的北风中颤抖。一场淅淅沥沥的冬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湿冷。
陈嘉树站在永利碱厂扩建工地旁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看着脚下忙碌的景象。
巨大的厂房骨架已然立起,来自德国的精密设备正在紧张安装,侯德榜正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在现场用夹杂着英语和德语的术语大声指挥着。
一切井然有序,进度甚至比原计划略有超前。
“最迟到明年夏天,扩建部分就能投入试生产。”范旭东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届时,我们的纯碱产量将翻两番,不仅能满足国内大部分需求,甚至可以考虑出口南洋。”
陈嘉树点了点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范先生、侯先生辛苦了。资金若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他的目光掠过繁忙的工地,投向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回到位于鼓楼的寓所书房,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驱散了满屋的寒意。
书桌上,摊开着几张写满演算公式和经济学概念的稿纸,旁边还堆放着几本英文的经济学期刊。
白秀珠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进来,轻轻放在桌角,瞥了一眼稿纸上的内容,有些讶异:“你最近似乎对经济学理论很感兴趣?”
陈嘉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靠在椅背上:“秀珠,你说,一个人,如何才能在这个时代,拥有一种连当权者和外国势力都不敢轻易动他的护身符?”
白秀珠沉吟片刻:“足够的武力?或者,像宋子明那样手握实权?”
“武力,我们有一点,但不成气候,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发展。实权,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而且风险太高。”
陈嘉树摇了摇头,手指点着那些稿纸,“还有一种,是‘名望’,是超越国界的学术声望和思想影响力。当一个商人,顶多被称作‘富豪’;但当一个商人同时被公认为世界级的学者、思想家,他的话语就有了重量,动他,就要考虑国际舆论和知识界的反应。”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萧索的冬景,语气逐渐变得坚定:“我要写一本书,一本足以震动国内外经济学界的书。”
白秀珠微微睁大了眼睛。
写书?这似乎与她认知中那个在金融市场翻云覆雨、在实业领域开疆拓土的陈嘉树相去甚远。
“书名,我暂定为《繁荣的假象与结构性危机》。”陈嘉树转过身,狭长的丹凤眼中精光闪烁。
“我要在这本书里,系统剖析当前全球,尤其是美国经济繁荣表象下隐藏的深刻危机——生产过剩与消费不足的矛盾,财富的极端集中,银行信贷的无限扩张及其风险,以及金本位制与全球贸易失衡的内在冲突……”
“你……你怎么会想到这些?”白秀珠忍不住问道。这些观点在她听来,既新颖又深刻,甚至有些惊世骇俗。
“多看,多想罢了。”陈嘉树含糊地带过,“这本书,将是我敲开国际学术界大门的敲门砖。我要用中文写就,同时找人将其翻译成英文,寻找机会在海外发表。”
“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白秀珠提醒道。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陈嘉树笑了笑,“永利和明远的具体事务有范旭东、侯德榜和卢厂长他们,我很放心。金融操作,有你和世昌盯着。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下心来,把脑子里的东西系统性地整理出来。”
从这一天起,陈嘉树的生活节奏悄然改变。
他依然会处理必要的公务,听取各方汇报,但更多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与堆积如山的资料、稿纸为伴。
夜深人静时,常常只有壁炉的火光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他为伍。
他借鉴了凯恩斯的某些思想,但又批判其不足;他分析了马克思的危机理论,却摒弃了其革命结论。
他试图构建一个更侧重于货币、信用和资产价格波动的新分析框架,其核心论点直指自由市场经济的固有缺陷和金融资本的破坏性。
这些观点,在此时崇尚自由放任的西方经济学界,无疑是异端邪说,但也正因为其前瞻性和批判性,注定会引发巨大的争议和关注。
期间,顾敏来访,看到书桌上堆积的稿纸和那些充满数学公式的图表,不禁愕然:“嘉树兄,你这是要改行做学问了?”
陈嘉树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笑道:“实业救国,思想亦可救国。有些话,总得有人说在前面。”
顾敏摇摇头,感慨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不过,宋次长倒是偶尔会问起你,对你近来的‘安静’颇为赞许,觉得你沉得住气。”
陈嘉树但笑不语。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沉得住气”的印象,这能为他争取到更多不受打扰的时间。
与此同时,周世昌从四川发回了第一份密报。
他们已抵达泸州,初步接触了当地势力,蓝田坝的地块确实理想,但谈判比预想的还要艰难,“义字旗”的袍哥坐地起价,态度强硬。
周世昌建议,是否请杜镛方面施加更大压力,或者考虑其他备选地点。
陈嘉树回电指示:“耐心周旋,可适当提高价码,但底线是不能被当成肥羊。备选方案同步考察。原则不变:地皮要干净,关系要理顺。”
他将四川的事务交由周世昌全权处置,自己则更加专注于着书立说。他知道,这些文字,未来或许比一个工厂、一片地皮,更能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窗外的冬意愈发深沉,书房内的思想之火却在静静燃烧。陈嘉树用钢笔蘸了蘸墨水,在新的一页稿纸上,用力写下了第一章的标题:“经济增长的货币幻觉”。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当1928年的新年钟声隐约可闻之时,这本注定将在未来掀起波澜的着作,已完成了近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