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外的走廊上,赵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贾许那副稳重可靠的语调,让他的担忧消散了许多。贾许应该能处理好。赵禹心想。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用急着回去了。
赵禹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林悦身上。
她还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精美雕像。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直勾勾地穿过前方的空气,似乎还停留在几分钟前那混乱的一幕——市局那位向来颐指气使的钱副局长,像一条被扼住喉咙的狗,被两个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一左一右地架出了会场。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没有解释,没有反抗,只有一片死寂和众人来不及收回的错愕表情。
赵禹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林悦的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瞳孔重新聚焦,终于看见了眼前的赵禹。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脸上,出现了类似“系统宕机”的茫然。
“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时间还早。”赵禹把手机揣回兜里,语气十分轻松,“研讨会一时半会儿也开不成了,我们找点事做?比如去码头整点薯条什么的……”
林悦看着他,眼中写满了困惑。
一个副局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
而她的同事,目睹了这一切,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关心的是接下来去哪儿消磨时间。
“你……”林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这个问题不受控制地滑出嘴边,“你难道不好奇……钱副局长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赵禹耸了耸肩,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双手插兜。
“好奇有什么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上层人物的博弈,是我们这种小角色能揣摩的?猜对了,没人给你发奖金;猜错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林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不喜欢这种论调,这种将个人意志彻底消解于庞大系统之中的犬儒主义。但她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好奇心,在权力的游戏里,是最廉价也最危险的奢侈品。
于是她也没再纠结,重新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安全的“人机”模式。
“你想去做什么?”她问,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直。
“这话我刚才问过你了。”赵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林悦的cpU似乎过载了一瞬。她眨了眨眼,仿佛在检索自己的语言数据库,然后给出了一个最标准、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像AI语音助手。
赵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真的在认真考量这个“什么都可以”的范畴。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让她有些不自在,像是在评估一台机器的性能极限。
然后,他开口了。
“那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吧。”
林悦彻底愣住了,那张总是维持在出厂设置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种名为“震惊”的表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温泉?
这个词汇和眼下的场景、气氛、以及他们两人之间那层薄冰一样的同事关系,格格不入到了荒谬的程度。
赵禹看着她宕机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向前一步,稍稍凑近了些,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你说的,做什么……都可以。”
。。。。。。
另一边。
钱副局长被带进一间小小的审讯室。没有想象中的铁窗和手铐,只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是柔软的吸音材料。
两个负责初步审讯的年轻人坐在他对面,一脸严肃,程序化地念着开场白。
钱副局长心里那点最初的震惊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他是什么身份?就算要查他,也该是更高级别的人来谈话。这两个毛头小子算什么东西?
“小兄弟,”他翘起二郎腿,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昂贵的西装,尽管已经有些褶皱,“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的直属领导,见了我也要客客气气叫一声钱局。你们就这么把我从会场上带出来,手续呢?文件呢?”
他摆出官威,试图夺回主动权。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左边的年轻人公式化地回答,“钱先生,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你涉嫌……”
“涉嫌什么?”钱副局长打断他,嗤笑一声,“别跟我来这套。叫你们能做主的人来跟我谈。比如,老张,张副局长。让他来,我跟他有的聊。”
他故意抛出张副局长的名字。
市局里谁不知道,他跟老张明争暗斗多年,但私底下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捆绑。
他这是在提醒对方,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动了他,会牵扯出一大串人。这是一种威慑。
两个年轻的办事员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接下来的审讯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你跟那个校服供应商是什么关系?”
“你名下那几套房产,资金来源能解释一下吗?”
钱副局长翘着二郎腿,甚至还有心情打量着审讯员手腕上的表,心里盘算着这块表够不够他打一晚上麻将的。
他全程插科打诨,胡搅蛮缠。
问到供应商,他就大谈特谈自己对下一代教育美学的深邃见解,痛心疾首于现在学生们的穿着没有精气神。
问到房产,他就声泪俱下地回忆自己过世的老母亲是何等勤俭持家,一分一毫地给他攒下了万贯家财。
他像一头在泥潭里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油猪,滑不溜手,根本不怕这种场面。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某个对家搞出来的小动作,想敲打敲打他。
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
然而,半小时后,他没等来放他出去的命令。
门开了,两个审讯员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了句:“钱局,请换个地方吧。”
钱副局长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这不对劲。
如果事情解决了,应该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出去,说一声“误会”。如果事情没解决,应该继续审。这个“请”的手势,算什么?
他压下心里的不安,站起身,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随后他被带到了一条长长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小巧的、布置得像书房的房间。没有审讯桌,没有刺眼的灯,只有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和一张考究的红木办公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高级的雪茄味道。
这不像审讯室,更像某个大人物的私人会客厅。
钱副局长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看来,是“自己人”要来保他了。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西装领口,清了清嗓子,准备摆出自己惯常的那副既有威严又不失亲和的嘴脸。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似乎在端详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
那背影很熟悉。
钱副局长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老张?”他试探着喊了一声,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熟稔的抱怨,“搞什么名堂?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那个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是张副局长。
张副局长手里拿着一本《刑法》,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脸上挂着一抹笑容。
那笑容有些诡异。
不是胜利者的炫耀,不是同僚间的调侃,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那是一种……
怎么说呢?像是一个顶级的猎手,终于看到猎物完完整整地、毫发无伤地走进了自己布置了许久的陷阱里,那种心满意足的、带着一丝残忍快意的笑容。
“老钱啊,”张副局长开口了,声音温和得像在和他探讨天气,“你总算来了。”
就是这句话。
“你总算来了。”
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你出事了”。
而是“你总算来了”。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钱副局长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他混迹官场半生,见过的笑脸比吃过的米还多。
可眼前这张笑脸,他读不懂。所有他赖以生存的经验、规则、潜规则,在这一刻全部失效。
没来由的,钱副局长心里一阵发毛。
“老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副局长没有回答他。他将那本《刑法》随手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这声轻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钱副局长的心上。
张副局长走到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皮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好整以暇地看着僵在原地的钱副局长。
“别站着了,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语气客气得令人心慌,“接下来,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