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会议大厅厚重的窗帘,被切割成一道道沉闷的光束,在空气中照出浮动的尘埃。
第三场研讨会准时开始。
赵禹坐在台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他身边的其他老师则姿态各异,有人低头玩手机,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则强打精神,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这是一种无声的疲惫,也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钱副局长走上台,他今天换了一身崭新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志在必得的亢奋。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赵禹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但最终还是屈服了的晚辈。
赵禹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背后的潜台词:年轻人,闹够了就该认清现实。
胳膊,是拗不过大腿的。
钱副局长很满意赵禹的“安静”,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新一轮的长篇大论。
“老师们,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整个大厅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激情,“教育的数字化转型,不是选择题,是必答题!我们今天讨论的‘AI智慧校园’方案,正是要为我们市的教育事业,插上科技的翅膀!”
“我们要用科技赋能教育,用数据精准描绘每一个学生的成长轨迹。这不仅是一次技术革新,更是一次思想解放!它将彻底解决我们过去教育工作中遇到的种种难题……”
赵禹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他听着那些熟悉的词汇从钱副局长的嘴里一个个蹦出来——赋能、闭环、抓手、顶层设计、生态化反。每一个词都包装得光鲜亮丽,每一个词的内核都指向同一个东西:利润。
他把学生称作“数据资产”,把教师称作“生态节点”,把学校称作“流量入口”。
在这张宏伟的蓝图里,没有人,只有一串串可以被计算、被开发、被变现的冰冷代码。
他忽然明白,对一个只想装睡的人,你用再大的声音也叫不醒他。
正面硬撼,就像用拳头去砸一团棉花,除了消耗自己,毫无用处。
一个议题讲完,钱副局长喝了口水,脸上带着程序化的笑容,目光再次精准地投向赵禹。
“刚才我讲的这一点,关于学生个人成长档案的云端化管理,不知道在座的老师,尤其是一些年轻的、思想活跃的老师,有没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探讨嘛。”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赵禹身上。
赵禹感受着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同情,有好奇,有幸灾乐祸。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停止了敲击。
他没有抬头,甚至没有调整一下坐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塑。
一秒。
两秒。
十秒。
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
钱副局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驯兽师看到猛兽终于钻进圈套的得意。
很好。
这才对嘛。一个德育处主任,就该有德育处主任的样子。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总想着出风头,别总想着挑战规则。老师们做好本职工作,他拿到想要的政绩,供应商赚到该赚的钱。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出戏,总算回到了他编写的剧本轨道上。
“看来大家对这个方案的先进性,已经达成了共识。这很好嘛。”他的语气轻快起来,“我们做老师的,就应该把精力放在教学本职工作上,那些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你们说对吗?”
台下稀稀拉拉地响起几声干笑和附和。
赵禹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手指。
钱副局长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受用,他清了清嗓子,翻开了ppt的下一页,准备开始第二个议题的演讲。
“接下来,我们重点谈一下‘AI手环’的供应商资质问题。我们初步遴选的这家‘远星科技’,不仅技术实力雄厚,而且……”
“……我们可以将芯片植入校服的袖标中,这样一来,学生进出校门、进出图书馆、甚至在食堂消费,都无需再刷卡。所有数据实时上传,家长可以通过手机App,清晰地看到孩子一整天的活动轨迹……”
他的话没能说完。
大厅后方的双开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精准地砸在了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钱副局长的演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伴随着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步伐整齐划一,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哒、哒、哒”声。
他们根本不像来参加研讨会的。
全场的气氛,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陡然凝固。
钱副局长在台上皱起了眉头,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他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是哪个部门不懂规矩的工作人员。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不知道这里正在开会吗?”
但那些人没有看任何人,他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
他们穿过人群,无视所有惊愕的目光,径直走上主席台。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左一右,站到了钱副局长的身边。
“你们是谁?!”钱副局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颤抖,“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吗?谁让你们进来的!保安!保安呢!”
他试图挣扎,想要推开身边的人。
“钱副局长,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闻言,钱副局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你胡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谁给你们的权力!我要打电话!”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尖利,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然而,领头的那个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深蓝色封皮的证件,在他眼前一晃。
证件打开的那一瞬,一枚造型庄严的金色徽章,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
那光芒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
前一秒还暴怒如雷的钱副局长,在看到那个徽章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成一片惨白。那种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绝望。
他停止了挣扎,双臂无力地垂下,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任由那两个男人架住他的胳膊。
“钱副局长,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次,那个男人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大厅。
钱副局长被他们半架半拖地带离了主席台。他路过演讲台时,身体踉跄了一下,撞倒了那杯他刚刚喝过的水。
玻璃杯摔在地上,没有碎,只是滚了几圈,停在台边。里面的水洒了一地,浸湿了红色的地毯,颜色变得更深,像一滩干涸的血。
他全程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再看台下的任何人一眼。那个刚刚还在描绘“宏伟蓝图”的男人,此刻,像一条被拖走的死狗。
大厅里死寂一片。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堪比电影情节的一幕彻底镇住了。
直到那几个黑衣人和钱副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厚重的门被重新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死寂被打破了。
“嗡”的一声,整个会场瞬间炸开了锅。
窃窃私语声、惊呼声、手机按键声,汇成了一股混乱的声浪。
“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人?”
“钱局……就这么被带走了?纪委的人?”
“不清楚……但有点像。”
“太吓人了,一句话都不让说,直接就带走了……”
“天啊,这是出大事了……”
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与兴奋。一场枯燥的研讨会,突然变成了一出现场直播的权斗大戏,每个人都成了第一排的观众。
只有赵禹,依旧静静地坐在原位。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只是看着空无一人的主席台,看着那只翻倒的水杯,看着大屏幕上定格的那一页ppt。
上面写着议题的标题:《关于“AI手环”供应商资质问题的探讨》。
一个巨大的讽刺。
但他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