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酒店单人房中,赵禹睡了一个好觉。
直到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的光线,变得有些刺眼,他才悠悠转醒。
八点。
对于一个习惯了七点起床、七点半巡视校园的德育处主任来说,这几乎算得上奢侈。
他泡了杯热茶,不是办公室里那种大缸子泡的廉价茶叶,而是酒店提供的、袋装的伯爵红茶。香气很标准,也很陌生。
他坐在椅子上,小口喝着茶,享受着岁月静好的时光。
昨晚他跟前台磨了半天,成功从一间双人大床房,换成了两间相邻的单人房。
杯中的茶水已经见底,温热的感觉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他站起身,打算去隔壁看看林悦醒了没有。
如果没醒,他不介意吵醒她,然后理直气壮地让她陪自己去吃一顿丰盛的早餐。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赵禹愣了一下。
是林悦?
不像。以她的性格,即使有事,大概率也是发信息,而不是直接敲门。她的敲门声,应该会更轻,更迟疑一些。
或许是酒店的客房服务?
他心里掠过一丝困惑,但还是起身走到门口,伸手转动了门把。
门开了。
但门外站着的人,让赵禹刚刚升起的所有好心情,瞬间凝固,然后蒸发得无影无踪。
“早上好,钱局长……”
。。。。。。
与此同时,德育处办公室。
赵禹离开的第三天,贾许感觉自己有一点死了。
他双手撑着办公桌,像一棵被霜打蔫的白菜,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眼前的世界自带一层模糊滤镜,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嗡鸣。
他已经快两天没怎么睡觉了,连续四十八小时无休,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为什么?
这所叫王首一中的学校,到底是什么风水?怎么能精准地汇聚这么多脑回路清奇、精力过剩、且热衷于在纪律红线上反复横跳的学生?
两天,整整两天,他处理了宿舍楼顶非法放飞无人机事件,调解了动漫社与街舞社因为“谁的二次元浓度更高”而引发的线下约架,还给四个在宿舍里用酒精灯搞烧烤,疑似把一只南方大蠊当成蛋白质来源的学生写了处分。
就没有一时半刻是消停的。
但,疲惫之余,贾许的心底,又升腾起一丝诡异的、病态的成就感。
他,贾许,顶住了。
在赵主任不在的情况下,他用铁腕与规则,成功维持住了王首一中这艘破船表面的稳定,没有闹出任何需要校长出面才能摆平的烂事。
赵主任是风,负责诗与远方。而我,贾许,就是这艘船的压舱石,负责处理屎与尿。
他直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小袋枸杞,慢条斯理地倒进自己的保温杯里,用滚烫的开水冲泡。红色的果实随着水流翻滚,像一颗颗疲惫的心脏。
他走到窗前,俯瞰着操场。
一群男生正在上体育课,阳光下,他们的旧校服显得分外扎眼,但也充满了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感。
一切尽在掌握。
贾许满足地喝了一口滚烫的枸杞茶。
这两天好像是掉了不少头发,头顶有点凉飕飕的,不过没关系,这是智慧的代价,是责任的勋章。
等赵主任回来,看到一个安定祥和的校园,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到时候,自己也能睡个昏天黑地的好觉了。
就在这时。
“砰!”
办公室的门仿佛被一头公牛撞开,赵大山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惊恐。
“不……不好了!贾老师!”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在发颤。
贾许的动作一僵,端着保温杯的手悬在半空。但他还能维持住那份属于“代理主任”的威严。他缓缓放下杯子,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平稳。
“大山,稳住。天,塌不下来。”
“不,贾老师,这次可能真的要塌了!”赵大山快哭了,“有……有男学生……在学校裸奔!”
贾许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
裸奔?又是这种低级趣味的青春期荷尔蒙骚动。
虽然恶劣,但还在可控范围。他甚至在脑中光速过了一遍处理流程:找到人,查身份,扣分,处分,通知家长,一套带走。
他冷静地推了推眼镜:“在哪?”
赵大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唇哆嗦着,吐出了一个让贾许心脏停跳半拍的地名。
“校……校长办公室。”
贾许脸上的肌肉瞬间僵住。保温杯里,几颗刚刚浮上来的枸杞,又缓缓沉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缓慢但坚定地爬升。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校长,知道了?”
赵大山的神色变得无比尴尬,甚至带上了一丝同情和不忍。
“不止是校长……”赵大山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像一枚精准的巡航导弹,准确击中了贾许最后的心理防线,“今天早上……陪南校长一同考察学校情况的……市教育局领导们……他们……都看见了。”
“……”
“听说那学生冲进去的时候,领导们正在听校长汇报我们学校的德育工作成果……”
“……”
“据说……那学生嘴里喊着我知道了,然后把校长和其他领导骂了一顿,骂的超级难听……”
赵大山的话还没说完,贾许已经听不见了。
世界安静了。
那连续两天没睡觉的困顿,那处理无数鸡毛蒜皮破事积攒的烦躁,那对于自己掌控一切的自鸣得意,在此刻,轰然崩塌。
所有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他的大脑。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日益稀疏的头发正在成片成片地往下掉。
他看到了自己这个月的奖金长着翅膀飞走了。
他看到了赵禹回来后,用那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到了南校长那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
他还看到了那几个教育局领导惊恐中带着鄙夷,鄙夷中带着一丝好奇的复杂表情。
完了。
全完了。
贾许两眼一闭,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抽掉脊梁骨的烂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世界,终于清净了。
“哎!贾老师!贾老师!”
赵大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在他后脑勺磕到窗台之前,用自己粗壮的胳膊稳稳地架住了他。
贾许的身体软得像一根面条,脑袋耷拉着,金丝眼镜都歪到了一边。
“贾老师?你醒醒!别吓我啊!”赵大山急了,蒲扇般的大手在贾许脸上“轻轻”拍了拍,没反应。
他赶紧伸出食指,颤抖着探到贾许的鼻子下面。
……还有气儿。
赵大山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活着就行。
他看着怀里不省人事的贾许,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他不再犹豫,弯下腰,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把将身材清瘦的贾许背到了自己宽厚的背上,双手从后面托住他的大腿。
“坚持住啊贾老师!”
赵大山嘴里念叨着,背着这个刚刚还在运筹帷幄的“总指挥”,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医务室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