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清晨,天光未亮,研究院食堂已灯火通明,白茫茫的水蒸气混着面粉的香气,从门缝窗缝里一股股往外涌。
老赵系着那条万年不变的油渍围裙,站在大灶前,手里长柄勺在两口巨锅间翻飞。一口锅里,胖乎乎的饺子在滚水中沉浮;另一口锅,奶白色的骨头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里头下了手擀面。几十号炊事班的职工,揉面的、擀皮的、包饺子的、剥蒜捣醋的,忙而不乱,手脚麻利得像在完成一套精密操作。
“老赵!猪肉白菜的,多下点!北斗组那帮小子,昨天晚会没抢够,嗷嗷待哺呢!”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帮厨扯着嗓子喊。
“知道啦!牛肉大葱的也快好了!”老赵头也不回,勺子在锅沿上一敲,“蒜泥!辣椒油!醋!都摆齐了没?麻利点!”
窗口外,队伍已经排了起来。熬了一夜盯着第三批次叶片打印的工艺组小伙子们,眼睛还带着血丝,鼻子却使劲吸着空气中飘散的香味。苏联专家们也来了不少,叶菲莫夫院士甚至换上了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在一群灰蓝工装中格外显眼。
“这是什么?”一位年轻的技术员指着叶菲莫夫面前小碟里黑乎乎的液体。
“酱油?”叶菲莫夫用生硬的汉语回答,然后小心地夹起一个饺子,在碟里滚了滚,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很慢,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舒展开,点了点头:“有点咸,但很鲜。和酸奶油不一样。”
“院士,试试这个!”旁边一个东北小伙递过来自己的小碗,里面是混合了蒜泥、辣椒油、醋和香油的蘸料,“这才叫灵魂!”
叶菲莫夫从善如流,蘸了蘸,入口。下一秒,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额头瞬间沁出汗珠,他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没咳出来,另一只手急切地去抓旁边的格瓦斯。
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
“水!水!”有人递上白开水。
叶菲莫夫灌了几大口,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里泛出点泪光,却竖起大拇指:“有力量!很……有力量!”
另一边,关于饺子该蘸醋还是蘸酱油的“南北之争”也拉开了序幕。两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从口味习惯上升到文化传承,吵得不亦乐乎。最后是陈向东端着饭盆路过,幽幽来了句:“吵啥?好吃不就得了?我看蘸什么都行,别蘸图纸就行。” 这才把一场“学术争端”扼杀在萌芽状态。
李振华来得稍晚,盆里是清汤面,上面卧了个荷包蛋,撒了点葱花。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慢条斯理地吃着。不时有年轻的技术员过来打招呼,他点点头,问几句“家里还好?”“昨晚睡得怎么样?”,气氛平和得像任何一个单位的清晨。
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他吃得比平时快,目光偶尔会扫过门口,又或者,停留在不远处正和几个苏联专家用叉子艰难对付饺子的谢尔盖身上。
“李总。”陈向东端着堆成小山的饺子(蘸料是酱油加醋的折中派)凑过来,压低声音,“第三批次的最后一道渗透检测,还有半小时出结果。另外,九点,动力系统决策会,在小会议室。”
“嗯。”李振华喝了口面汤,“叶院士他们,礼物的事情解释清楚了?”
“清楚了,挨个道歉,换回了茶叶。不过……”陈向东表情有点古怪,“巴维尔院士和叶菲莫夫院士,坚持要留下那本手册,说……很有研究价值,尤其是里面关于简易掩体构筑和野外生存的部分,他们认为对……呃,对未来的‘极端环境适应性训练’可能有启发。”
李振华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失笑摇头:“随他们吧。有时候,误会也能产生奇妙的灵感。”
上午八点五十分,小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旁,人差不多到齐了。“鲲鹏”平台的总工程师赵志坚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厚厚两摞资料,一摞封面上写着“柴油机方案”,另一摞是“燃气轮机方案”。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频率有些快。
张老总坐在他对面,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目光却锐利地在两份方案摘要上扫过。
刘伟民、陈向东,以及几位相关分系统的负责人、资深专家陆续落座。没人说话,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茶香、烟味(虽然禁烟,但有人身上还残留着味道)和淡淡油墨味的、属于重大决策前特有的凝重。
李振华掐着点,在九点整推门进来。他手里只拿了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都到了?开始吧。”他没坐主位,在长桌一侧找了个空位坐下,“老赵,你先说。把两个方案,优劣、风险、进度、成本,再给大家捋一遍。不用念报告,就说关键。”
赵志坚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墙边挂着的示意图前。
“柴油机方案。”他用手指点了点左边那张图,“技术成熟,国内有现成的引进生产线,稍微改进就能用。进度,最稳,18个月内动力系统可交付安装。风险,最低,几乎为零。问题是,”他顿了顿,“体积大,重量重,占空间,热效率低,未来升级潜力基本到头。而且,运行噪音和震动都大,对船上精密设备的工作环境是长期考验。”
“燃气轮机方案。”他转向右边,“技术先进,功重比高,体积小,能为平台节省出宝贵空间,未来无论是加装设备还是升级换代,余地都大。热效率高,长期运行经济性好。但,”他声音沉了下来,“我们目前没有完全吃透引进的那几台机子,关键的热端部件材料和制造工艺是瓶颈,振动问题虽然找到了症结,但彻底解决和工程化应用,需要时间,而且有不确定性。进度风险,我评估,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延迟。一次性采购和研发投入,也比柴油机方案高出百分之四十。”
他说完了,会议室里一片寂静。两种选择,像一架天平的两端,一端是稳妥的现在,一端是充满诱惑但也布满荆棘的未来。
“振动问题,具体卡在哪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船舶动力老专家开口。
“主要是高速转子在变工况下的动平衡控制,以及轴承-支撑系统的耦合振动抑制算法。我们和‘灯塔’的专家做了几轮分析,理论模型和仿真都指向几个可能的改进方向,但需要做实物验证,迭代周期……”赵志坚看了一眼李振华,“最快也要九到十二个月。”
“九到十二个月,如果顺利的话。”张老总放下保温杯,“如果不顺呢?‘鲲鹏’平台的船体改造进度,等不等得起?后续的系统舾装、海试、形成战斗力,都有时间窗口。一个动力系统拖了后腿,整个大盘子都要受影响。”
“但如果用燃气轮机,现在看是险了,三五年后呢?”刘伟民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鲲鹏’是要用几十年的大平台。现在费点劲,将来可能处处是便利。空间省出来了,升级有门,到时候想加什么、改什么,都方便。而且,我们搞航天的,什么时候怕过技术风险?怕的是不敢冒该冒的风险。”
“话不是这么说。”另一位负责总体设计的专家摇头,“‘鲲鹏’首先是条船,一条要能开出去、顶得住风浪、完成任务的船。动力系统的首要任务是可靠、可用。燃气轮机是好,但好苗子没长成材之前,不能当栋梁用。我们能不能考虑一个折中方案?先上柴油机,保证平台先跑起来,形成基本能力,同时并行发展燃机,等技术完全成熟了,再换?”
“换?”赵志坚苦笑,“刘工,您知道全舰动力系统换装是多大的工程吗?几乎等于把船从中间剖开重造一次。工期、成本,都是天文数字。要么现在咬牙上,要么就基本断了这个念想。”
争论开始了。技术细节、工程经验、风险偏好、对未来的不同判断,在会议室里碰撞。有人支持稳妥,有人力主先进,也有人试图寻找中间道路。声音时高时低,图纸被传来传去,上面画满了圈点和问号。
李振华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听,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笔。他看着每个人发言时的神态,激烈时挥舞的手臂,犹豫时敲打桌面的手指,还有那些隐藏在技术语言下的担忧与渴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
争论渐渐平息,所有人都说完了想说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李振华。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李振华合上笔记本,拿起笔,在指尖慢慢转动。
“大家都说完了。我说两句。”他开口,声音平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第一,我们搞‘鲲鹏’,不是为了造一条能开动的船。是为了造一条能在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里,一直站在世界前列的海上航天母舰。它要能发射火箭,要能支持任务,要能升级,要能适应我们现在可能都想不到的新技术、新需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第二,技术风险,从来不是我们不前进的理由。但冒风险,要有资本,更要有办法。我们现在的资本是什么?是已经初步突破的叶片制造工艺,是‘灯塔’那边拿回来的核心图纸和部分专家,是赵总工你们团队这一年多啃下来的基础。我们的办法是什么?是把风险拆解,把难题细化,集中力量,一点一点去攻克。”
他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条线,然后在中间点了一个点。
“我的意见是,”李振华的声音斩钉截铁,“动力系统,选燃气轮机方案。”
会议室里空气一凝。
“但是,”他话锋一转,“不是立刻、全部押上去。我们分两步走。第一步,集中所有力量,在十二个月内,解决振动问题,完成工程样机的制造和全工况测试。这个过程中,所有相关技术,材料、工艺、控制算法,必须吃透,形成我们自己的东西。第二步,基于成熟的燃机,再上平台。”
“那这十二个月,‘鲲鹏’平台的动力怎么办?”有人忍不住问。
“用临时方案。”李振华看向赵志坚,“老赵,你们做过评估,现有的、成熟的中速柴油机,能不能先装两套,保证平台的基本移动、供电和早期测试功能?功率小点没关系,速度慢点也没关系,只要能让平台动起来,能把该做的舾装、系泊试验做了就行。”
赵志坚眼睛一亮,猛地坐直身体:“能!完全能!用现有成熟的货船柴油机改,功率足够维持平台低速移动和基本电力供应,体积重量还小,安装快捷!这等于……等于给平台先装一个‘临时心脏’,让它先活起来,不影响其他系统进度,同时为我们自己的‘强健心脏’争取发育时间!”
“就是这个意思。”李振华点头,“用成熟的、低风险的临时方案,托住平台整体进度。用有限的、可承受的风险和时间,搏一个未来三十年不落后的核心动力。两条腿走路,既不等,也不冒进。”
他环视众人:“这个方案,可能前期投入多一点,工作量大一点,协调复杂一点。但我想问大家,我们费这么大劲,把‘鲲鹏’从黑海弄回来,难道就为了造一条‘差不多’的船吗?”
没有人回答。但许多人眼中的犹豫,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神色取代。
“那就这么定。”李振华拍板,“赵总工,你负责牵头,一周内拿出详细的‘两步走’实施方案和技术路线图,特别是十二个月攻关的节点计划。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打报告。散会。”
他率先站起身。其他人也陆续起来,收拾东西,低声交流着,脚步匆匆地离开会议室,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了明确方向的、紧迫的忙碌。
李振华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冷空气涌进来,冲淡了室内的沉闷。
楼下,食堂的方向,似乎还隐约飘来一点饺子的香气。
他想起早上叶菲莫夫被辣椒油呛到的样子,想起关于蘸料的争吵,想起那本被过度解读的《民兵训练手册》。
前进的路,从来不是只有一条笔直的、光鲜的坦途。更多的时候,是泥泞的、需要不断抉择和调整的蜿蜒小径。路上有热气腾腾的饺子,有意料之外的礼物,也有必须承受的风险和必须攻克的难关。
但只要有明确的路标,有同行的人,有那份不甘于“差不多”的心气,路,就能一直走下去。
他关上窗,拿起笔记本,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还有太多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