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院的玉兰花谢了,枝头抽出了嫩绿的新叶。春天彻底站稳了脚跟,风也一天暖过一天,吹在人脸上,不再有刺骨的寒意,反而带着草木萌发的、湿漉漉的芬芳。
广播站的音乐也似乎跟着季节换了风格,激昂的进行曲少了,多了些悠扬的民歌和轻快的圆舞曲。今天下午播放的是一首广东音乐《步步高》,琵琶和扬琴的声音清脆活泼,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各个办公室和车间,给沉闷的空气里注入了一丝灵动。
李振华办公室的窗户也开着。他没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搬了把椅子,靠窗坐着,手里拿着一份新送来的简报,却没怎么看。他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摆着两盆绿萝,是老陈(陈向东)上次从家里移栽过来的,说能吸甲醛。叶子长得泼泼洒洒,顺着窗台垂下来,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简报是关于“鲲鹏”平台临时动力系统(那两套中速柴油机)改装进度的。报告写得详实,数据清晰,显示一切顺利,甚至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赵志坚在上面用红笔批注:“振动隔离基座安装完成,初步联调显示,效果超预期。格里戈里·伊万诺夫同志提出的复合阻尼结构,功不可没。”
李振华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格里戈里,那个沉默的苏联老人,用他来自深海的智慧,为这艘即将走向深蓝的“鲲鹏”,安上了一副更平稳的“足踝”。这是好事,大好事。
但他的思绪,却没完全停留在这份捷报上。他的目光越过生机勃勃的绿萝,望向窗外。楼下,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正推着一车零件往总装车间方向去,车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更远处,高大的厂房静静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坚实的影子。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充满希望。
然而,李振华心里清楚,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桌上还放着另外两份文件。一份是王胖子从欧洲加密发回的最新情报摘要,只有寥寥数语,但字字千斤:“欧空局内部对‘远星’投标资格审议出现分歧,保守派阻力加大,疑有外部势力施压。汉斯团队正全力斡旋,乔瓦尼激进方案成焦点,亦成靶子。”
另一份,是外事部门转来的、关于近期国际航天动态的综述。里面用冷静客观的笔调提到,NASA的一个高层代表团近期访问了莫斯科,与俄航天局进行了“富有成果的会谈”;欧空局与印度空间研究组织(ISRo)签署了新的技术合作谅解备忘录;此外,日本和韩国也在加速推进自己的运载火箭计划。
世界很大,舞台很广。但聚光灯下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你想站上去,就必然有人觉得你挡了光,或者,干脆就想把你挤下去。
“鲲鹏”的进展是实打实的,叶片工艺的稳定是实打实的,引进人才的效益正在显现,这也是实打实的。但这些“实打实”,放在国际博弈的大盘子里,还远远不够。你有了肌肉,别人看到了,可能会选择合作,也可能会选择在你肌肉长成之前,给你使点绊子。
欧空局的阻力,意料之中,但来得比预想快。NASA的动作,也不意外,美俄之间那种微妙的、既合作又提防的关系,一向如此。日韩的加速,则是亚太地区新一轮竞赛开始的信号。
李振华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鲲鹏”进度简报上。红笔批注的“效果超预期”几个字,此刻看起来,不仅仅是一个技术节点的突破,更像是一种隐喻。在预期内的轨道上行走,安全,但平庸。只有“超预期”,才能打破僵局,创造新的可能。
“远星”需要在欧洲“超预期”,“鲲鹏”需要在海上“超预期”,整个中国的商业航天,需要在世界舞台上“超预期”。
但“超预期”谈何容易。它需要更超前的眼光,更精准的落子,以及……一点点运气。
他放下简报,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战略研究室。
“是我。两件事。第一,搜集一切关于欧空局内部派系、以及可能对‘远星’投标施加影响的外部势力的详细资料,越细越好。第二,组织一个小范围研讨会,主题是‘未来五年,国际商业发射服务市场的格局演变与我们的机会窗口’。要快。”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又拨通了王胖子的加密线路。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街上。
“喂,老李?”王胖子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喘息,但依旧沉稳。
“简报我看了。阻力来自哪边,摸清了吗?”李振华开门见山。
“还在查。表面上是几个老牌承包商在游说,担心我们搅局。但汉斯觉得,水下面有更大的鱼,可能跟大西洋对面有关。”王胖子的声音压低了些,“他们在质疑我们的技术来源,特别是某些材料工艺和设计思路,觉得‘不像是一家中国私营公司该有的水平’。”
“预料之中。”李振华语气平静,“乔瓦尼的方案,是双刃剑。用好了,是破局的尖刀;用不好,就是授人以柄的口实。让汉斯把握好度,该坚持的坚持,该模糊的模糊。必要的时候,可以适当‘泄露’一点我们与国内研究院的‘正常技术合作’信息,模糊焦点。”
“明白。另外,莫斯科那边,‘能源’公司的瓦西里又发来邀请,希望能就上面级发动机合作,进行更‘实质性’的技术交流。他们似乎有点着急了。”王胖子汇报另一条线。
“急就对了。沉不住气,才好谈价钱。”李振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回复他们,我们欢迎深入的交流。可以提议,下次交流放在我们新建的液体发动机试车台附近,让他们‘顺便’参观一下。尺度你把握,既要展示肌肉,也不能露了底牌。”
“好。还有件事,”王胖子顿了顿,“家里……一切还好吧?小军那边?”
李振华沉默了一下。王胖子虽然人在海外,但心思细,大概从只言片语里猜到了陈向东家里的风波。“老陈带儿子来单位转了一圈,效果好像还行。孩子的心结,需要时间。家里的事,你也多上心。”
“我知道。这边你放心。”王胖子语气里多了点笑意,“对了,慕尼黑春天了,街边的樱花开了,还挺好看。就是风大,吹得人头疼。”
“嗯,多注意身体。家里的事,有我们。”李振华说完,挂了电话。
窗外的《步步高》不知何时已经放完了,换上了一首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手风琴的旋律悠扬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李振华听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几个推车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空地上,几个苏联专家的家属正带着孩子玩耍,金发碧眼的小娃娃和中国孩子滚在一起,笑声隐约传来。
这就是他的战场,没有硝烟,但同样惊心动魄。战场不仅在图纸和车间里,也在谈判桌和情报线上;不仅在眼前的研究院,也在遥远的慕尼黑和莫斯科。每一份进展,都伴随着新的挑战;每一次突破,都可能引来更猛烈的风浪。
但这就是他选择的路,也是这个国家、这群人必须走的路。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在别人制定的游戏规则里,找到自己的玩法,然后,一点点地,把规则改过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机油混合味道的空气。然后,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笔,在那份“鲲鹏”进度简报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楼下,广播里的歌声飘荡着,混合着孩子的欢笑,机器的低鸣,和这个春天里,万物奋力生长的、嘈杂而充满希望的声音。
窗里,决策已下,新的棋局,已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