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孩子的脸。前一刻还晴空万里,转眼间铅灰色的云层就低低压下来,空气闷得能拧出水。酝酿了整晚的雷雨,在第二天清晨时分,轰然砸落。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帘,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研究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被打得花瓣零落,白色的残瓣粘在地上,被浑浊的雨水冲向地漏。
“鲲鹏”平台振动联合攻关组的露天“土法”测试场,提前搭了防雨布,但肆虐的狂风暴雨,仍然把工棚吹得猎猎作响,雨水顺着缝隙渗进来,在地面积出大小不一的水洼。格里戈里和几个助手穿着雨衣,守在简易测试台旁,监测着传感器在恶劣环境下的数据,表情凝重而专注。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滴下,挂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
“湿度百分之九十五,温度下降三度,基础振动频率发生漂移,振幅在低频段增大百分之五!”小王大声报告着数据,声音几乎被风雨声吞没。
“继续!记录漂移曲线!特别是启动和停止瞬态!”格里戈里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着。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一个防水夹板上快速记录。雨水打湿了夹板,但他写下的每一个符号和数字,都清晰、稳定,透着一股与天气格格不入的镇定。这场计划外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环境适应性测试”,在他眼中,是验证设计模型鲁棒性的宝贵机会。
同一场雨,对“远星”精密制造有限公司来说,却带来了意外的麻烦。
深圳的雨,下得黏稠而湿热,带着一股咸腥味。就在这天清晨,负责香港供应链协调的张经理,带着一份加急文件,敲开了王援朝办公室的门。他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王总,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王援朝心头一紧,但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我们通过香港那边,为欧洲实验室订购的一批高纯度硅晶圆,被扣了。”张经理将文件递上,“理由是,怀疑最终用途涉及受控的两用物项。发货方正在交涉,但……海关那边态度很强硬,而且,问得很细,问到了最终用户,甚至问到了我们和欧洲航天局Eop项目的关联。”
王援朝的眉头深深皱起。硅晶圆,是制造高精度传感器、芯片的关键材料,是汉斯团队正在设计的、那个混合架构上面级推进系统中,新一代数字控制器不可或缺的核心耗材。数量不大,但规格特殊,全球只有少数几家能稳定供货。这条渠道,是王胖子费了很大力气,通过层层转口贸易建立的,一向稳定可靠。
“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个?”王援朝沉声问。他知道,Eop项目招标虽然风声放出,但距离公开招标还有一段时间,按理说,这种级别的耗材采购,不该引起如此敏感的关注。
“不知道。但感觉……不太对劲。问话的人,不像是例行抽查,像是有的放矢。”张经理压低声音,“会不会是……有人闻着味了?”
“谁?欧空局内部有阻力?还是……美国的竞争对手?”王援朝迅速在脑中排查。汉斯的方案,虽然还在保密阶段,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远星公司作为一家新冒头的亚洲公司,试图挤进欧洲航天供应链,这本身就是一种“冒犯”,动了别人的奶酪。如果有人想给他们使绊子,从供应链下手,是最隐蔽、也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立刻通知王总,让他那边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其他渠道临时搞到替代品,或者启动备用方案,降低对这批次晶圆的依赖。”王援朝快速下令,“另外,让香港那边,把所有涉及这批货的往来邮件、合同、单据,全部再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把柄。理由就说是……客户对供应商的例行审计,要求提供全套可追溯文件。记住,动作要快,但更要稳,不能自乱阵脚。”
“明白!”张经理转身要走。
“等等,”王援朝又叫住他,“通知汉斯,做好最坏准备。如果这批货真的过不来,他的控制器方案,有没有降级替代的选项?用市面上能公开买到的通用芯片,重新设计电路,性能和可靠性会打多少折扣?多长时间能完成设计变更?让他尽快评估。”
“是!”
张经理匆匆离去。王援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模糊的世界,心里那根弦绷紧了。这不像是一般的商业摩擦,更像是一次精准的、带有警告意味的试探。是谁在幕后?目的是什么?仅仅是阻止这次投标,还是想从根本上掐断远星的技术升级路径?
他拿起加密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现在还不到惊动李振华的时候。他需要先摸清情况,拿出应对预案。风雨已经来了,慌乱无用,必须稳住阵脚,找到缝隙,穿过去。
北京,研究院。雨依然在下,只是从暴雨变成了中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下午,战略研究室的负责人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由情报分析部门转来的简报,敲响了李振华办公室的门。
“李总,关于俄方‘能源’公司那个液氧煤油发动机合作邀请的初步评估出来了。”负责人将几页打印纸放在桌上,神情严肃,“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
李振华拿起简报,快速浏览。评估报告很谨慎,但指出了一个关键点:俄方这次的技术合作意向,并非孤立事件。简报提到,几乎在同一时间,俄方也向印度的航天研究组织、甚至巴西的航天局,发出了类似的技术“试探”,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寻求合作开发低成本上面级发动机。
“多头下注?”李振华放下简报,目光锐利。
“很有可能。”负责人点头,“他们急于寻找资金和市场,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和我们谈的同时,也在试探印度、巴西,甚至可能还有其他人。而且,根据有限的信息,他们这次拿出来的,很可能不是最先进的型号,而是基于成熟但已过时的型号,进行所谓‘现代化改进’的方案。目标是快速变现,而不是长期、深度的技术合作。”
“想要钱,不想给核心技术。”李振华总结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价值。”负责人补充道,“他们手里肯定有更先进的、因苏联解体而未能完成研发的预研型号资料。如果能建立初步的信任,或许能找到机会接触到那些‘压箱底’的东西。而且,即使是相对落后的技术,对我们补齐中推力液氧煤油发动机的某些环节,比如涡轮泵联调、高空点火、重复启动等方面,还是有借鉴意义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谈,以什么身份谈,要付出多大代价。”
李振华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雨雾茫茫,远处的厂房和楼宇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俄方的算盘,他大概能猜到几分。用不太重要的、甚至有点过时的技术,换取急需的资金,同时观察各方的反应和条件,待价而沽。这是典型的、衰落大国在处理剩余资产时的精明与无奈。
“告诉他们,我们很有兴趣,愿意进行进一步的技术交流。”李振华转过身,缓缓道,“但交流的层级,需要提升。可以邀请他们的技术负责人,来我们这里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小范围的技术研讨会,主题就定在‘未来低成本进入空间的技术路径’上。地点嘛……可以放在我们新建的液体发动机试车台附近。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家底,也看看我们的决心。”
“明白了,李总。展示实力,也展示诚意,把试探变成实质性的接触。”负责人会意。
“对。同时,让王援朝和汉斯那边,密切关注印度和巴西方面的反应。他们如果也参与,可能会形成一个微妙的竞价局面,对我们不利。但也可以利用这一点,给俄方一些压力,让他们明白,想用老旧技术卖高价,没那么容易。”
“是!”
负责人离开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李振华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欧洲的供应链卡脖子,莫斯科的多头试探……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背后涌动的,是同一个信号:随着中国航天商业力量的崛起,试图挤进原本固化的全球航天产业链,原有的既得利益者,开始警惕,开始设障,开始博弈了。
这不是坏事,恰恰相反。这说明,你走的路,让一些人感到了威胁。你从棋盘边,走到了棋盘上,虽然还只是一颗不太起眼的棋子,但已经有人开始研究你的棋路了。
他拿起内线电话:“通知陈总、刘总、赵总,还有战略研究室、外事办公室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小会议室,开个短会。议题:当前国际航天合作与竞争态势分析,及我们的应对策略。”
放下电话,他望向窗外。雨势渐小,天边似乎有放晴的迹象,一道微弱的阳光,正努力穿透厚厚的云层。
风雨不会停歇,只会变换形式。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好在,研究院里的玉兰虽然被打落了花瓣,但枝头,新的花苞,已经在孕育。
春天,从来不是和风细雨。真正的春潮,总是伴随着惊雷与风雨,涤荡陈腐,冲刷出新的道路。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这潮水中,稳住航向,辨明方向,然后,坚定地驶向更广阔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