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的寒意,伴随着宛城西门外战场上尚未散尽的硝烟与浓烈血腥气,丝丝缕缕地渗入汉军大营。伤兵的呻吟与夜风的呜咽交织,诉说着方才一战的惨烈。蔡瑁帐内,气氛凝重。他身负数箭,虽未伤及根本,但失血与惊惧已让他虚弱不堪,回想起城门内侧那修罗场般的景象,依旧心有余悸。
“德珪兄!” 蔡泽快步走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疲惫。
蔡瑁见到蔡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激动道:“景云贤弟!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紧紧抓住蔡泽的手臂。
蔡泽温言安抚:“兄长言重了,同宗同泽,岂能坐视?” 他话语真挚,让蔡瑁倍感温暖,关系瞬间拉近。
待蔡瑁情绪稍定,蔡泽似不经意问道:“兄长,今夜在城内,我见一员骁将,手持凤嘴刀,于万军之中护你周全,更阵斩敌酋赵弘,勇不可当!不知此等虎将,是兄麾下哪位英雄?”
提及黄忠,蔡瑁精神微振:“景云说的是汉升吧?他姓黄名忠,字汉升,南阳人,现为军侯。此子确实悍勇,弓马娴熟!今夜若无汉升,为兄断难支撑到贤弟来援。”
“黄汉升…真乃万人敌!” 蔡泽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德珪兄麾下有如此猛士,实乃大军之幸!救兄之功,汉升将军当居首功!” 他这番夸赞,既褒扬了黄忠,更让蔡瑁觉得脸上有光,对蔡泽的感激与亲近又加深一层。
正说话间,帐外亲兵急报:“将军!朱帅令到,请蔡护军、蔡将军及黄忠军侯,即刻前往中军大帐!”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蔡瑁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万状:“景云!这…这必是问罪去了!吾命休矣!”
蔡泽目光一凝,沉稳握住他的手:“兄长勿慌。待会儿到了帐中,你暂且不要多言,万事有我应对。”
他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让惶惑的蔡瑁勉强找到依靠,连连点头。
当蔡泽、需人搀扶的蔡瑁以及沉默的黄忠踏入中军大帐时,一股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朱儁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徐璆、秦颉等文官垂首不语,孙坚、赵瑾等武将肃立一侧。而那位天使,则悠然坐在侧后,品着香茗,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末将蔡泽(蔡瑁、黄忠),参见朱公!” 三人行礼。
朱儁未叫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蔡瑁身上:“蔡瑁!今日之战,你给本帅说清楚,究竟是何情况?!”
蔡瑁浑身一颤,支支吾吾道:“末将…末将死罪!黄巾猖獗,陛下忧心,末将无时无刻不想尽早消灭黄巾,换取天下太平。今朝天使莅临,末将为报陛下天恩,奋勇争先,亲自冲阵…”
他声音颤抖,断断续续:“起初…起初战事顺利,我军…我军确已攻入宛城。奈何…奈何黄巾狡诈,城内埋有伏兵…我军奋勇抵抗,奈何贼众我寡…若非…若非黄忠英勇,景云贤弟及时来援,末将恐已…恐已为国尽忠…” 说到这里,他已是涕泪交加,“然…然蔡瑁个人安危事小,耽误剿灭黄巾大业,是为死罪!请…请大帅责罚!”
朱儁盯着他,脸色阴沉,但看在他身负重伤、言辞恳切,且确实一度攻入城内的份上,怒火稍缓,冷哼一声,未即刻发作。他目光转向如松挺立的黄忠:“黄忠,蔡瑁所言,是否属实?”
黄忠抱拳,声音沉浑短促:“回朱公,蔡将军所言基本属实。末将护卫不力,未能助大军竟全功,致使功败垂成,亦请将军责罚!” 他言语简洁,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令人信服。
朱儁微微颔首,对黄忠的勇武与担当倒是印象不错。随即,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利箭,狠狠射向站在最前方的蔡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蔡泽!本帅对你委以重任,将西门破局之望寄托于你!你为何轻敌冒进,致使大军遭此重创,犯下如此大错?!你可知,此战之败,挫动的是全军锐气,辜负的是陛下与本帅的信重!”
这一声质问,如同雷霆炸响,让刚刚稍缓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蔡泽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朱儁,朗声道:“回朱公!末将身为西门主将,今夜之败,损兵折将,确乃末将之过,难辞其咎!末将报国心切,误中奸贼狡计,甘受军法处置!”
他先是干脆认罪,姿态放低,但不等朱儁反应,他话锋猛然一转,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与洞察:“然,朱公!诸位将军!末将以为,此番中计,虽遭挫折,却未必全是坏事,甚至可能因祸得福,为我军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破敌良机!”
“因祸得福?良机?” 朱儁怒极反笑,猛地一拍案几,“蔡泽!死到临头,你还敢在此巧言令色,故弄玄虚?!你今天若不给本帅一个足以信服的解释,本帅立刻将你拉出帐外,以正军法,以儆效尤!” 森然杀意,瞬间笼罩蔡泽。
帐内众人也纷纷露出惋惜的神色,觉得蔡泽终究年轻,怎会犯此等错误。今朝天使在侧,恐难逃军法之责。只是可惜了.......这等青年俊杰,又同时为自己的处境有些担忧。
面对朱儁的死亡威胁和众人的惋惜,蔡泽毫无惧色,反而挺直腰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最后定格在朱儁脸上,声音清晰而有力地阐述他的观点:
“朱公明鉴!张曼成老贼,奸猾似狐,龟缩不出,凭的就是宛城之坚与对我军动向的警惕!此前我军百计攻城,皆难奏效,正是因其戒备森严,无隙可乘!”
“然,经此一役!” 蔡泽语气加重,“在张曼成眼中,我荆州军为破城已是‘拼尽全力’,甚至‘侥幸’攻入城内,却最终在他精心布置的伏兵下‘惨败溃逃’,伤亡惨重,连主将都险些丧命!这足以让他坚信,我西门兵马已遭重创,士气低落,战力大减,短期内绝无再攻之力,已然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等‘虚弱’之象,乃我军此前佯攻、示弱皆难以达到之效果!此正乃 ‘示敌以弱’ 之极致!贼军见此,其骄矜之心必然膨胀至顶点,其对西门之防备,也必将松懈至最低!此正所谓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败仗之痛固然刻骨,然其带来的骄敌之效,却是千金难买之破敌契机!”
这番剖析,角度刁钻,却并非全无道理。朱儁眼中的怒火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思。孙坚等宿将也微微颔首,似乎品出了些味道。连那天使敲击扶手的手指也慢了下来。
蔡泽趁热打铁,不再犹豫,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朱公!战机稍纵即逝!末将愿再立军令状,把握此天赐良机!”
“请朱公于今夜子时,尽起大军,对东、南、北三门发起前所未有的猛烈佯攻!声势务求浩大,定要让张曼成确信我军主力正孤注一掷,全力猛攻此三门!”
“而西门方向,” 他刻意停顿,强调道,“则由荆州军继续负责,但只需虚张声势,做出士气低迷、疲惫不堪、出工不出力之状,进一步麻痹张曼成,使其彻底放松对西门的警惕!”
“待得贼军主力被他门牢牢吸引,城内守军因连番 ‘捷报’ 而懈怠,尤其是西门守备降至最低之际…” 蔡泽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战意与自信,“末将将亲率养精蓄锐、求战心切的八千江东子弟,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攻西门!不破此门,誓不罢休!”
他重重顿首,誓言铿锵,回荡在大帐之中:
“此战,若不能一举攻克西门,擒杀张曼成,末将蔡泽,无需军法加身,必自刎于宛城西门之下,以赎前罪,以谢皇恩,以告慰今夜捐躯之将士英魂!”
“此誓,天地共鉴!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帐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蔡泽这大胆的推论、缜密的计划以及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军令状所震撼。
孙坚率先出列,抱拳道:“朱公!蔡护军所言,虽险,却并非无的放矢!末将愿率本部,猛攻北门,牵制贼军!” 赵瑾、张超等人也纷纷出列请战:“末将等愿配合蔡护军,完成此计!”
徐璆、秦颉见状,也硬着头皮为蔡瑁、蔡泽求情:“朱公,蔡护军勇担罪责,更有破敌良策,其心可鉴,其志可嘉!不如…不如再给一次机会?”
压力,全数回到了朱儁身上。他目光深沉,缓缓转向了侧后方一直冷眼旁观的天使。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到这位代表皇帝意志的宦官身上。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天使缓缓放下一直摩挲的杯盖,抬起阴柔的眼皮,冰冷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蔡泽身上,沉默了半晌,才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慢悠悠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蔡泽,你……可有把握?”
蔡泽猛地抬头,目光毫无闪烁,直视天使,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与决然:
“回天使!末将——有十足把握!此战,必胜!恳请天使,再给末将一次机会,必破宛城,以解陛下之忧,以报天恩!”
天使幽幽说道:“朱公以为如何?”
“我军已困顿于此多日,然中原黄巾肆虐,时不我待,今有此方略,或可一试!”朱儁缓缓说道。
天使便淡淡道:“那朱公就自行决断吧。”
朱儁心中暗骂老阉狗,旋即肃然说道:
“今贼寇肆虐,正是诸君报国之时。诸将听令:孙坚、赵瑾、张超!”
“末将在!”三人踏前一步。
“命你三人各率本部,从今夜子时,轮番猛攻东、南、北三门!务必将黄巾精锐牢牢拖住,让贼军无暇他顾!”
“蔡泽!”
“末将在!”蔡泽踏前一步。
“破贼之日,就在今朝,命尓今夜破西门直取张曼成部,若不胜,数罪并罚。”
“蔡泽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