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的十月，江淮平原上一片丰收的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中摇曳，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吴县城外，农人们正在田间忙碌，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丹阳工坊的烟火昼夜不息，打铁声、织布声、造纸声交织成一曲繁忙的乐章。“白玉京”门前依旧车水马龙，文武榜前依旧有豪杰逞勇，文人斗才，似乎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庄园内，重阳家宴刚刚结束。庭院里的菊花还在秋阳下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吴氏穿着儿子早前孝敬的秋衣，与亲家蔡邕在花厅对坐品茗。几案上摆放着文枢书局新近校勘的《周官注》，两人正就其中的注疏进行探讨。
“伯喑兄，你看郑康成这一处的注解，似乎与贾逵之说颇有出入......”吴氏指着书卷上的一行小字，眉头微蹙。
蔡邕捋须细看，沉吟片刻道：“确实如此。不过郑氏之学，向来精微，此处或另有所本。待老夫明日去书局查阅其他版本，再做定夺。”
厅外，几名侍女正在收拾宴席的杯盘，轻声细语间，不时传来清脆的瓷器相碰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然而，在这片秋和景明的表象之下，唯有核心圈层的几人，才能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日益凝重的紧迫感。方才宴席上，觥筹交错间，蔡泽的笑容下始终掩藏着一丝深思；吕范的眼神不时飘向北方，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陈到沉默如磐石，连举杯的动作都比往常更加沉稳；潘璋则不时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目光锐利如鹰；就连一向爽朗的凌操，虽然努力活跃气氛，但眉宇间也添了几分往常没有的警惕。
十月初一，秋空气中的稻香还未散尽。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蔡泽便以评定三季度商事、筹划岁末事宜为名，在“白玉京”顶楼密室，召开了十月评定会议。与会者仅蔡泽、吕范、陈到、陈武、潘璋、凌操六人。
密室门窗紧闭，初燃的炭盆散发着暖意，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凝重。墙壁上悬挂的江东地图前，蔡泽负手而立，目光深邃。
“诸位，”他转过身，没有多余的寒暄，声音低沉而清晰，“秋收已毕，寒冬将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缓步走到案前，取出一卷密报：“子衡的情报已然确认，太平道逆谋，甲子年三月五日起事，几无悬念。其势如野火，遍布八州，只待东风。朝廷...”他冷哼一声，“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内部朽坏，反应迟钝。一旦乱起，必是处处烽烟，州郡瓦解！”
众人神色凝重。他们早已从各地商队带回的消息、流民口中的传闻、乃至市井间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那股黑云压城的危机。
“然则，”蔡泽话锋一转，眼中锐光闪现，“乱世是危局，亦是我等护佑江东、匡扶社稷之机。朝廷为平乱，必然放权地方，允设州郡兵马。这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吕范立即领会：“主公之意，是要趁此机会，谋取一个名正言顺的官身？”
“不错！”蔡泽斩钉截铁道，“此去洛阳，我们要做两件事：其一，举发太平道谋反之事；其二，以金帛开路，谋取骑都尉或军司马之职。待黄巾乱起，我们便可凭平乱之功，再图吴郡太守之位。”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唯有执掌一郡，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练兵备战、保境安民。这不是为了个人权势，而是为了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为江东百姓谋一个安稳！”
陈到沉声道：“举发谋反，风险不小。若是打草惊蛇，或是朝廷不信......”
“所以时机要拿捏得准。”蔡泽成竹在胸，“既要让朝廷有所防备，又不能打乱太平道的部署。唯有让这场火适时燃起，我们才能在其中建功立业，实现保境安民之志。”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行我必须要亲自前往。一则举发之事关系重大，需当面陈说利害；二则买官之事，非我亲往，难以权衡决断；三则也要亲眼看一看这帝国心脏究竟是何摸样。”
“主公何必亲往，范愿代劳！”
“洛阳路途遥远，万一有个闪失！”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纷纷劝阻。毕竟蔡泽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亲涉险地，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蔡泽抬手压下众人的议论，冷静分析：“我意已决。诸位放心，此行我自有分寸。至于安全...”
他看向凌操：“义公，你挑选五名内卫营中最机警、忠诚、且身手矫健的弟兄，扮作随从，与我同行。你本人亦同往，负责沿途护卫与在洛期间的警戒。记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显露武力，一切以隐匿、安全为要。”
凌操闻言，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激动与决绝，抱拳道：“主公放心！操在，必护主公周全！纵肝脑涂地，亦不让主公涉险！”他知道，这是主公对他最大的信任。
“好。”蔡泽点点头，开始详细安排他离去后的各项事务。
他首先看向吕范：“子衡，我走之后，内外事务，由你总揽决断。文枢谷、各大工坊、商行运作，照常进行，但要加速囤积粮草、军械原料。我要你特别注意三件事：第一，在江北各郡增设商栈，这些地方将是黄巾之乱的重灾区，要提前布局，既可收集情报，也可在乱起时接应流民；第二，加强与各地豪族的联系，特别是丹阳、会稽一带，乱世之中，我们需要更多的盟友；第三，密切关注各方动向，尤其是扬州刺史部、吴郡太守府的反应，以及太平道在江东的细微变化。”
吕范肃然应道：“范领命！商栈之事，我已经在布局，广陵、下邳、寿春三地的新点本月即可开业。各地豪族方面，丹阳陶氏、会稽虞氏都已有书信往来。主公放心，范必不负重托！”
蔡泽满意地点点头，转向陈到：“叔至，锐士营操练不可有一日懈怠！从明日开始，增加夜间行军、山地作战的训练。我要你在三个月内，将锐士营扩充至两千人，而且要确保每个人都能熟练使用弩机。另外，在太湖沿岸选择三处隐秘地点，建立临时营地，以备不时之需。对外扩张之事，暂缓，以稳固现有根基为主。”
陈到沉声道：“到明白！弩机训练已经在进行，新选的营地地点三日内便可确定。锐士营随时可拉上战场！”
“子烈，”蔡泽看向陈武，“你肩上的担子最重。屯垦、流民吸纳乃根本，必须持续推进。秋粮入库后，要在各屯垦点增建粮仓，所有粮仓都要做好防潮、防火、防盗的措施。同时，配合叔至，做好预备兵员的登记与基础训练。各蒙学堂、工坊的安全，也要协助凌操留下的人手看好。特别要注意的是，在各主要村落建立预警体系，一旦有事，能够迅速传递消息。”
陈武拍着胸脯道：“主公放心！粮仓建设十日前就已经开工，预警体系正在测试。家里有武在，乱不了！”
“文珪，”蔡泽最后看向潘璋，“你协助叔至练兵，同时，负责处理一些情况。我要你组建一支精干的侦缉队伍，在吴郡各要地布下眼线。若有内部不稳或外部细作，一经查实，授权你与子衡商议后，可用雷霆手段！但要记住，证据确凿，勿枉勿纵。”
潘璋眼中精光一闪，郑重应道：“主公放心！璋晓得轻重，已经在训练一批擅长追踪、潜伏的好手。定叫那些宵小无所遁形！”
安排完军政要务后，蔡泽又特意嘱咐道：“此外，我还有几件事要交代。第一，文枢书局要继续扩大学堂规模，特别是在流民子弟中选拔聪慧者入学，这些都是我们未来的根基；第二，医药坊要加大金疮药、防疫药剂的储备，乱世之中，这些比黄金还要珍贵；第三，各工坊要加快军械生产，但要注意分散存放，不可过于集中。”
吕范一一记下，又道：“主公，是否要在沿途设立接应点？此去洛阳路途遥远，若有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蔡泽赞许地点头：“此事就交由你来办。在广陵、下邳、陈留三地设置暗桩，每处安排两人，以商栈伙计的身份潜伏。若有紧急消息，可通过商队的信鸽传递。”
待所有事务安排妥当，已是午后时分。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开始忙碌起来。
次日，蔡泽又单独与母亲吴氏和蔡邕深谈。在母亲房中，他跪坐在榻前，轻声道：“母亲，儿子有些商事要往洛阳处理，可能要明春才能回来。”
吴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担忧地看着儿子：“这一去就是数月...听说北方不太平，你要多带些护卫。”
“母亲放心，凌操会带精锐随行。而且我们走的是官道，沿途都有接应。”蔡泽温声安慰，故意隐去了此行的凶险。
吴氏叹了口气，从柜中取出一件新做的棉袍：“北边天冷，这件袍子你带着。出门在外，要记得按时用饭...”
看着母亲絮絮叨叨地为他准备行装，蔡泽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更坚定了要守护这份安宁的决心。
在蔡邕的书房里，则是另一番景象。蔡邕屏退左右，直视着蔡泽：“景云，你跟老夫说实话，此去洛阳，当真只是为了商事？”
蔡泽知道瞒不过这位睿智的长者，便低声道：“岳父明鉴。太平道即将生乱，小婿此去，是要向朝廷示警，同时谋个官身，以备乱时保境安民之需。”
蔡邕目光深邃，沉默良久，方才叹道：“乱世将至...你既然有心为民请命，老夫也不拦你。只是洛阳城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要切记：河南尹何进与十常侍势同水火，切不可轻易站队；袁氏、杨氏等世家大族看似光鲜，实则各怀心思。遇事要多思量，不可轻信于人。”
说着，他从书匣中取出两封书信：“这是老夫写给卢植的信。他现任尚书，为人刚正，若遇为难之处，或可求助。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这层关系。这是老夫写给朱儁的信，老夫虽与其并无过多交情，但愿其能看在薄面上见你一面。”
蔡泽郑重接过书信：“小婿谨记岳父教诲。”
临行前夜，蔡琰托贴身侍女送来一个锦囊。里面是一枚亲手绣的平安符，针脚细密，上面还用金线绣了一个“景”字。另有一纸短笺，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北地风霜重，望君自珍重。待得归来日，共话西窗烛。”蔡泽摩挲着那枚还带着淡淡馨香的符包，将短笺仔细收在怀中，心中一片温软。
十月初五，秋高气爽，正是启程的好天气。一支看似普通的商队，悄然从吴县西门而出。三辆马车，十余匹驮马，装扮与寻常商队无异。蔡泽身着墨色锦袍，外罩一件鸦青色披风，扮作前往洛阳开拓生意的年轻富商。凌操与五名精干内卫扮作护卫和仆从，个个太阳穴微鼓，眼神锐利，显然都是好手。
马车里装载的，除了必要的行李，更多的是准备打通关节的金饼、珠宝，以及详细记录太平道动向的密信。吕范动用了商行的所有关系，为他们准备了完美的路引和身份文书，就连随行人员的籍贯、来历都做了周密安排。
城门外，吕范、陈到等人前来送行。
“主公，一切小心。”吕范递上一个木匣，“这是各地接应点的详细信息和联络暗号。”
陈到沉声道：“主公放心，锐士营时刻准备着。”
陈武咧嘴笑道：“等主公回来，咱们的粮仓保证都装得满满的！”
潘璋则低声道：“侦缉队已经派出，沿途都会有人暗中护卫。”
蔡泽翻身上马，向众人拱手：“家中事务，就拜托诸位了！”
马车辚辚，驶向北方。蔡泽策马而行，回望了一眼在秋日晴空下巍峨的吴郡城墙。那里有他一手打造的基业，有他牵挂的人，有他誓要守护的百姓。
“洛阳...”他收回目光，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坚定的意志，“你这四百年的煌煌帝京，最后的余晖还能照耀几时？而我蔡泽，将在这崩塌的序曲中，为江东、为这天下，争一个太平！”
潜龙离渊，北上京华。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交易与博弈，就此展开。而在南方，吕范等人站在城头，目送着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秋风吹动他们的衣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坚定。
“传令下去，”吕范转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即日起，所有据点进入备战状态。我们要在主公回来之前，把根基打得更牢！”
“诺！”众人齐声应道。
南方的基业，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中，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械，开始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主人携使命归来的那一天，等待着那即将改变天下格局的巨变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