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如书页翻篇。
孩童成了少年,少年长成青年,而这一次,出现在书房中央的身影已完全褪去了青涩与迷茫,也洗去了满身狼狈。
他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厚重白色大衣,蓝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越发清晰锐利的脸部线条。那双红瞳依旧如淬炼过的宝石,却不再彷徨。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周身仿佛带着寒意与锐气。
他看向海莉薇,嘴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直接开始讲述他最新的蓝图——
一个关于窃取神明权柄、解析世界规则、最终超越甚至改写命运的狂妄计划。
海莉薇安静地听着,直到他发泄完满腔倾诉欲,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等待她的认可甚至忌惮。
书房里静默了几秒。
海莉薇开口,问的却是:“看来你现在待的地方气候很恶劣。会冷吗?”
男人脸上势在必得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动摇,但很快又被他一贯戏谑的面具覆盖。
“您的视角总是这么奇怪。”
“因为前几次见你,你的穿着风格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海莉薇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身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异国装饰上,“你原本所在的地方,是故土吗?那里气候温暖还是说有些炎热?这次是另一种文化元素的装饰物和厚重的外套。会不会不适应?”
“……”
男人试图维持那种游刃有余的假面,嘴角的弧度却显得有些勉强:“原来您这么关心我?”
海莉薇微微偏头,“这是关心吗?我只是好奇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和我的猜测一致。”
男人看着她那双纯粹到映不出任何欲望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却带着卸下伪装的疲惫,以及奇异的坦诚:“您猜测得很对。我的家乡,是一个生长在雨林里的国度,湿润、温暖。它的西侧,就是沙漠。”
“而上一次以那副模样出现在您面前,正是因为我执意推进的研究触及了故土某些不可言说的禁区。我被流放,最终被彻底驱逐,扔进了那片沙漠。”
“如今,我在另一个被冰雪永恒覆盖的极北之国。在那里,我借助,不,应该是利用别国神明的力量与资源,来达成我的目标。”
海莉薇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很辛苦吧。”
男人呼吸微微一滞。
他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是震惊于他的野心、质疑他的手段,或是警告他僭越的后果,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张了张嘴,最终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您还真是难以置信的温柔啊。”
男人顿了顿,红瞳里又翻涌起自嘲与更黑暗的情绪,“不过,我所做的事可是无人能够谅解的罪恶。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即便如此,即便眼前是万丈深渊,我也不会停手的。”
海莉薇没有评价罪恶,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眼中那簇即便承认罪恶也未曾熄灭的火焰上,“真好。”
“什么?”
“你的理想,还长存着啊。”
没有被沙漠风干、没有被冰雪冻僵,甚至没有被自身所承认的罪恶压垮。它还在那里炽热地燃烧着,驱动着他走过雨林、沙漠、冰原,走向一个连神明都未必敢窥视的未来。
男人彻底愣住了。
半晌,他才近乎叹息地喃喃低语:“真是无可救药。”
不知是在说眼前这个总是出乎他意料的神明,还是在说那个明知是罪却依然无法放弃理想的无可救药的自己。
“对了,” 男人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书房里微妙的寂静,“你之前似乎说过,你不司掌命运,也不回应祈祷?”
海莉薇点了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那是不是也说明,你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信徒?”
海莉薇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人们只需要信仰自己的真理、坚定自己的道路就好。外界的喧嚣、他人的跪拜或诋毁,都与道路本身无关。”
男人低声笑了笑,暂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真可惜。”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书架边缘流淌的星光,指尖却停在微光之外,语气里带着罕见又直白的怅然:“我还以为可以体会一下被‘明月’独照的滋味呢。”
“明月吗?” 海莉薇沉默了片刻。
“它高悬天上就行了。只要存在,光芒总会落下,无所谓照谁,或者不照谁。”
“而且,月光映照的,一直都是太阳的光。它自身并不发热,只是反射与传递。执着于被哪一片月光‘独照’,或许只是在期待一件本质上无法发生的事。”
男人听懂了她的隐喻。
她将自己比作月亮,反射着在她之上的知识与规则之光,无私,亦无偏。信徒的祈祷、个人的渴望,都无法让她改变既定的轨迹与光芒的分配。
真是,残酷。
“是吗……” 男人缓缓收回手,插回大衣口袋,脸上重新挂起略带戏谑和疏离的笑容,“看来,是我又问了愚蠢的问题。”
“不过,我想是您误会了,”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微妙地缩短,白色大衣的寒意似乎都能触及海莉薇的素白袍角,“我方才的问题,并非真的想从您这里得到答案。”
他红瞳里的光沉静下来,“我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即便月光只是反射,即便它本身并不发热,即便普照万物是它的天性——”
“可我更想把它摘下来,关进我的屋子里。”
海莉薇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涟漪,不是慌乱,而是困惑:“万一熄灭了怎么办?月亮映照的,一直是太阳的光。”
“那又如何?”男人笑了笑,“若它真进了我的屋子,映照的,自然是我愿意给它看的光。即便是太阳的光,那也是附属于我的。”
海莉薇沉默了。
她深深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试图分析这狂妄的言论背后,究竟是膨胀的野心、极端的孤独,还是更复杂的执念。
这似乎不是少年时对神明概念的轻蔑挑衅,也不是青年时困顿中寻求认同的茫然。
这似乎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妄图占有,而且,目标还是她这个象征知识与永恒秩序的存在?
男人耐心地等待着,他享受这份独特的专注,哪怕这份专注仅仅源于困惑。
“怎么?”他轻声催促,带着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对此,您这位无私映照的神明,有什么不同的见解吗?”
海莉薇:“总觉得,这种思维方式,有点像强盗。”
书房里安静了足足三秒。
随即,男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大笑。
不是伪装,不是讽刺,而是发自真心的大笑。
“哈哈哈哈……强盗?” 他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评价。
“不过,这种直白又不计代价地去探索和试图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的样子……也很有魅力。”
男人的笑容凝在脸上,红瞳微微睁大。
“魅力?您用魅力来形容一个强盗?这可不像是‘无私映照的明月’会使用的词汇。”
“那么,仁慈的神明大人,”他压低声音,语调里藏着危险的亲昵,“如果我这个强盗,想抢的不仅仅是天上的月亮,还想知道藏起月亮的那片夜空的名字呢?”
空气骤然安静了一瞬。
海莉薇抬起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红瞳。
瓦莎柯说过,真名,是底线。
她慢条斯理地回复,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夜空没有名字。每一双仰望它的眼睛,都会为它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月光之所以是月光,正是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一双试图握住它的手。”
男人再次笑了起来,笑声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像是遗憾,又像是意料之中。
“果然……”他直起身,“您总是有办法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拒绝。”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月亮那么容易摘到,反而无趣了。”
光芒开始在他周身隐隐浮现,这次的离去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平静。
“哇哦~”
一声刻意拉长且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感叹,在海莉薇身侧响起。
瓦莎柯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凝实,她并未穿着那身圣洁的白袍,而是换了一身休闲舒适的淡蓝色家居服,手中甚至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香甜饮品。
她白纱下的脸庞微微侧向海莉薇,语气里的调侃几乎要溢出来:
“为何明月——不独照我?”她故意停顿,啜饮了一口热饮,“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海莉薇:“……”
她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这位突然出现且画风突变的规则化身。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莎柯就成了这副好不掩饰的宅女模样。
瓦莎柯仿佛没看见海莉薇难得的无语表情一般,继续道:“您瞧,这只爱提问的小兔子居然一路升级成想把月亮关进屋子里的强盗,剧情的进展可真是有趣。”
“……你在置之事外什么呢,瓦莎柯。”
“那家伙不仅言语无状、意图不轨,甚至……” 海莉薇想起那双红瞳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眉头轻蹙了一下,“他甚至是在挑战规则和神明的权威。”
“挑战权威?”瓦莎柯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白纱下似乎传来了笑声。
她把杯子放到旁边的矮几上,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恢复了部分往日的端庄:
“梦境来访者的意识投射行为,只要不涉及核心知识窃取、规则篡改或对您造成实质性威胁,其言论自由权限理论上是相对宽松的。”
“更何况,从行为逻辑分析,他刚才的一系列表述,其实更接近于一种个体情感与意志的极端化投射,而非意图破坏此地的物理或规则结构。用更通俗的话来说……”
瓦莎柯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像分享秘密般贴近海莉薇的耳侧:
“他更像是在调戏您,我亲爱的主人。”
“调戏?”
这个词所携带的轻佻、冒犯、以及某种隐秘的亲昵感,与她平时处理的“知识”、“规则”、“因果”等概念截然不同。
“是的,调戏。” 瓦莎柯点点头,“一种带有试探、挑衅、欣赏,以及强烈个人征服欲的互动方式。通常发生在对某个对象抱有特殊兴趣,但又暂时无法或不愿以常规方式接近时。”
“感觉很奇怪。”
海莉薇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陌生地跳动着。
“……但是不讨厌。”
瓦莎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轻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至高无上、只应映照知识与真理的‘明月’,也开始品尝到属于人的‘尘埃’了呢。”
……
在此之后,那个蓝发红瞳的男人又来过几次。
他有时风尘仆仆,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算计;有时又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且近乎傲慢的松弛感。但他出现在书房时,落在海莉薇身上的目光,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探究与玩味,像是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评估如何将其纳入自己的收藏。
也罢,这家伙小时候就能失礼地捏她的脸,长大了更是没多少顾忌。他会故意靠近,用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她正在阅读的书页边缘,打断她的沉浸;会半真半假地抱怨极北之地的严寒,仿佛她真能给他什么实际的温暖;会用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她耳边讲述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计划,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她是否会有除了平静以外的反应。
海莉薇接受了这些行为,并开始以一种崭新的视角来审视他。
她开始更仔细地分辨他红瞳里每一次光芒变幻的意味,分析他每句看似随意话语下的潜台词。
于是,在一次男人讲述完他在回到故土,如何利用、周旋、并逐步蚕食当地神明信仰体系的“日常汇报”后,海莉薇合上了手中厚重的书。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而直接地落在男人脸上,问出了一个她从未问过、也本不该问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猩红的眼瞳倏然转向她,里面翻涌着错愕。他微微歪头,像打量一个终于露出破绽的珍贵猎物,嘴角勾起熟悉而戏谑的笑容:
“我的存在……对您来说,终于有了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