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罗的目光落在海莉薇手中的录音笔上:“既然你已经达成了试探的目的,为什么不把它删掉?”
“我并不认为那孩子是会轻易被这种片面之词左右判断的人。留着它,并不能起到你预想中的作用。”
“为什么要删?”海莉薇反问,唇角带笑,“难得听到有人能如此一针见血地吐槽他。”
“我自己是不太会骂人的。而且,很奇怪,如果我直接骂他,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有时甚至会让他更兴奋。”
“您也看出来了,他这个人自大狂妄,所以也不喜欢听到直接的质疑和否定。平时即便想要劝诫他,改变他的某些决定,我都必须绞尽脑汁,用各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去夸他、顺着他,才能找到机会插入自己的意见。这种感觉,很不爽。”
说到这里,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别人的责骂,他虽不会放在心上,但总归会影响心情。所以,我不爽的时候,他也别想称心如意。”
皮耶罗沉默地听着她的解释,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最后只能归结为一句话:“这算是二位之间独特的情趣吗?”
……
处理好阿巴斯那边的事务,赞迪克终于觉得这场须弥的“剧目”该彻底落幕了。他与皮耶罗简单确认了行程,准备踏上前往至冬的路。
海莉薇走过来,看了眼手术室方向已经紧闭的门,询问道:“结果怎么样?”
赞迪克脱下沾染了些许痕迹的外袍,随手扔进待处理的衣物筐,语气平淡:
“现阶段的体征数据显示还算稳定。体内的深渊侵蚀迹象有明显抑制,植入的仿生脏器功能运转正常。至于更长远的状况?就只能交由时间来检验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带着点嫌弃:
“至于阿巴斯那家伙的反应?一如既往的无趣。手术前哭天抢地,仿佛我要宰了他。手术后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道缝合线,体内还多了点不属于原装的部件,直接两眼一翻,吓晕过去了。”
“只可惜样本数量太少,变量控制不够理想,很多构想无法充分验证,最后只折腾出这么一个勉强能看的‘过渡型号’。”
一想到没能达成预期的优化效果,赞迪克的心情又恶劣了几分。
一直旁听的皮耶罗适时开口:“抵达至冬后,境内的重型囚犯与部分死刑犯名录,可以由你优先甄选。”
赞迪克闻言,眉毛微挑,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与浓厚兴趣:
“哦?那位至冬的女皇陛下竟然如此开明吗?”
海莉薇闻言,在脑中检索了一下在璃月时并不算多的脑内共处,以及大陆上盛传的关于冰之女皇的传闻。
确实像是位以庇护子民着称的神明,但在权衡利弊和最大限度利用可用资源方面,显然也绝非优柔寡断之辈。
皮耶罗微微颔首,“女皇陛下曾在公开场合表达过类似的意愿:‘赦免罪徒,是神明的慈悲与权柄;而愚人众的职责之一,便是为这些人提供一个在生命终点前‘贡献力量’的机会。”
不愧是能以铁腕统御北境的女皇呢。
几日的舟车劳顿后,三人终于登上了那艘驶向冰雪国度的航船。
海莉薇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消失在蔚蓝海平面之下的须弥海岸线,心头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
和去往璃月又不相同。远离熟悉的故土与亲友,前往一个只在书籍和传闻中了解过的遥远国度,前途未卜,或多或少,总会滋生几分漂泊无依的怅惘与对未来隐约的不安。
不过,跟她同行的某人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赞迪克正趴在船舱内的桌子上,面前铺着一张皮耶罗提供的至冬详细地图,正聚精会神地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海莉薇走近,看到他在地图上标记了好几个地点,旁边还用小字密密麻麻地标注了许多注释,看起来像是一份非常详尽的旅游攻略?
嗯,是的,旅游攻略。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研究一下至冬的地理风貌和名胜分布。比如下船之后,我们可以先去北部看看永冻瀑布,据说那里的冰川裂隙在月光下会产生奇特的折射现象,被称为‘霜晶回廊’;或者去东部边境碰碰运气,据说在某些特定季节,即使在白天也能观测到绚丽的极光现象……”
“我觉得,”海莉薇善意提醒,“我们抵达至冬后的第一要务,应该是尽快前往皇宫觐见冰之女皇陛下,而不是优先考虑参观什么圣地或自然景观吧?”
“哦,真是失礼了。”赞迪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表演性质有点强。
不过海莉薇猜测,赞迪克的反常举动,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他用来掩饰内心深处不确定感的方式。尽管他本人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原因如下——
海莉薇多看了几眼那份计划书,一个详细的备选方案树,其中大约有二十个优先级不同的“观光”计划,每个计划末端都考虑了至少七种可能的应变方案。仔细看的话,这根本不是旅游攻略,而是逃跑路线啊。
还没觐见冰之女皇呢,这家伙就做了这么多退路。
“记得做完计划书之后,早点回舱房休息。别太亢奋了。”海莉薇并未点破。
赞迪克笔下不停,敷衍地“嗯”了两声。海莉薇便不再打扰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船舱。
随着航船不断向北,空气中的寒意如同纱幔层层浸透。甲板上开始出现薄霜,舷窗外掠过的海鸟也逐渐稀少。
对于习惯了须弥温暖干燥气候的海莉薇而言,这种渗透骨髓的湿冷简直难以忍受。她的活动半径急剧缩小,除了必要的进食和上厕所,几乎所有时间都蜷缩在床上。
赞迪克某次端着餐盘进来时,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团,忍不住质疑,“戴着我的戒指,加上之前调试好的恒温模组,不应该还会觉得冷才对。”
他看着只露出半个头顶和一绺发丝的海莉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单纯的须弥人不适应至冬气候?水土不服?还是说在含氧量不同的环境中产生了类似“醉氧”的嗜睡反应?
海莉薇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靠近,费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认出是赞迪克,她还往里挪了挪,掀开一角被子:
“外面冷,爱妃快来侍寝~”
赞迪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找了个委婉的借口拒绝:“在床上躺得太久了,腰痛。”
这话半真半假,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确实不适,但更多是他天性中无法忍受这种近乎停滞的蛰伏状态。
不过海莉薇的这种状态他倒是不讨厌。因为海莉薇只有在冷得受不了、睡得迷糊糊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惊人的黏人属性,比如,手脚并用,像只树袋熊似的缠在他身上,汲取温暖。
但现在……
赞迪克看着床上那一滩似乎又要回归沉睡的“史莱姆”,深感无奈。
好在,漫长的航行总有尽头。
当航船终于缓缓停靠在至冬的码头时,赞迪克使了些力气,将这团“史莱姆”从她被窝的封印里成功剥离了出来。
“我们到了,夫人。”
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仿佛亘古不变的冰雪世界。寒风呼啸,却带着一种与须弥截然不同的、冷冽而纯净的气息。
皮耶罗的安排向来周到,一下船,便有侍从恭敬地为赞迪克和海莉薇送上厚重的防寒披风。
皮毛丰厚的领子贴着颈侧,海莉薇抬手摸了摸质感极佳的毛领,又瞟了一眼皮耶罗肩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款式,心下明了。
这与其说是御寒的衣物,不如说是标志着阵营归属的制服。和她预想的差不多,踏入这片国土的第一步,便被赋予了明确的身份标识。不过也让她莫名有种刚下贼船,又入体制的微妙感。
不出意料的,他们抵达至冬后的第一站,便是那座矗立于冰雪之中的冰之女皇的宫殿,亦是至冬权力的中心。
宝座上,冰之女皇的容颜隐在冰晶珠帘之后,看不真切。
说来,这位女皇陛下对海莉薇而言也算“老熟人”了。两人未曾真正谋面,但其形象与某些特质,早已通过“书”的渠道,在她脑海里留下了“爱说教”、“废话多”诸如此类的深刻印象。
虽是早有腹稿,但当真正亲身立于这位传说中的神明面前时,海莉薇仍有一瞬间的恍惚。
女皇以标准的君臣礼仪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寒暄,言辞得体,却带着神明的疏离感。
随后,她便颁布谕令:任命赞迪克接替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之位,继承前任【博士】的所有研究项目及其麾下全部研究所,即刻归于其名下管辖。并给予一日休整,明日赴任。
“一个新的名号,是吾希望你能抛却过往,无论那是泥沼般的不堪,还是曾有过的荣光。从今往后,以全新的身份,成为吾达成目标的助力。”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赞迪克却微微抬头,直视着宝座之上的身影。
“恕我直言,陛下。我很好奇,您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目标?”
这直白的质问并未让女皇动怒,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斩断一切的决意,回荡在殿堂之内——
“我要向高天之上既定的秩序发起挑战。”
这句话砸碎了所有虚伪的客套,袒露出足以撼动世界的磅礴野心。
无需更多的解释。这句话其中蕴含的意义,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赞迪克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他嘴角扬起一抹近乎狰狞的微笑:“原来如此。”
“那么,我将万分荣幸地接受这个挑战。”
他向前一步,朗声道:
“从今日起,我便是——”
“多托雷。”
“为您效劳,陛下。”
“向那高悬的命运之座……”
女皇沉默地聆听着,待他激昂的尾音落下,她才再度开口:“吾的多托雷卿……”
“希望你能适当收敛一些你那宛如置身歌剧院舞台的表现欲。在至冬,或许无人会在意愚人众的第二席是否是常人眼中的‘疯子’。”
“但你若总是这般,会让人觉得,吾新任命的第二席,怕不是个傻子。”
赞迪克:“……”
这位陛下的攻击性还真是独特又猛烈。
海莉薇看着赞迪克那副难得吃瘪的表情,实在没忍住,逸出一声闷笑,又很快抿紧嘴。
她猜测,以务实和铁腕着称的冰之女皇,应当确实不怎么欣赏这种浮于表面的油滑言辞。
不过,海莉薇也有些不确定这位女皇陛下是不是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冷幽默潜质。
女皇的话仍在继续:
“吾寄望于吾之第二席,来日能愈发持重。至少不应予人留下可供轻慢的借口。”
赞迪克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在短暂的静默后,缓缓直起身。
他脸上过于灿烂以至于显得有些虚假的笑容淡去了不少,转而沉淀为了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的光芒。
“谨遵陛下教诲。”
这一次,他的回应简短了许多,却也因此显得更加郑重。
看来,即便是赞迪克,在女皇面前也必须有所克制。
冗长的宫廷仪式终于走到了尾声。
冰之女皇目光越过赞迪克,落在了海莉薇的身上。
“皮耶罗,你先带「博士」去熟悉他今后的职权范围,接手相关的研究所与项目。三日之后,便是执行官的例行集会。届时,由你引荐,让他与众同僚相识,了解各自的司职与协作方式。”
“至于海莉薇……”冰之女皇的声音略微放缓,“你暂且留下。吾有话,要单独与你谈谈。”
皮耶罗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引路。而赞迪克则跟在半步之后,在经过海莉薇身边时,他目不斜视,唯有嘴唇微微动了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
“夫人,一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