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光如水——
当卡塔林将最后一批补充数据加密传输完毕，小梅里的豁免申请也收到了大风纪官“原则上同意，但需补交详细恢复报告”的批复。
海莉薇终于将整合完毕、逻辑严密、数据详实、图表华丽到堪称艺术品的论文初稿，郑重地发送给了教令院负责审核论文的导师虚空终端。
书房里，紧绷多时的空气仿佛瞬间松懈下来，化为一声长长的、同步的呼气声。
高强度的工作后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小梅里早已支撑不住，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像个精致的洋娃娃般沉沉睡去，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一支笔，鼻息匀长。
海莉薇捏了捏酸胀的眉心，长时间盯着光屏让她的眼睛有些干涩发胀。她环顾了一下书房：一片狼藉的光屏上还残留着复杂模型的痕迹，摊开的资料散落在桌面和地面，还有蜷缩在椅子里的小母亲……以及满脸疲惫却带着完成任务的满足感的卡塔林。
作为这个家的主人，尤其是在母亲身体不便的情况下，海莉薇自然地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责任。
“辛苦了，卡塔林学姐。”海莉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依旧清晰，“数据补充非常及时，质量很高。”
卡塔林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露出一个疲惫但真诚的笑容：“应该的，总算赶出来了。你和梅里教授两个人才更辛苦。”她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和桌上显示的时间，“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学院宿舍了。”
“太晚了，学姐。”海莉薇立刻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切和安全考虑，“从这里步行回学院区要穿过好几条偏僻巷道，不安全。今晚就留宿在这里吧，客房是现成的。”她指了指书房外走廊的方向。
卡塔林本想推辞，但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和海莉薇不容拒绝的眼神，加上身体的疲惫确实让她不想再折腾，便感激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海莉薇学妹。真是太感谢了。”她之前的两个伙伴早在傍晚时分就带着各自的任务离开了，现在确实只剩她一个需要安顿。
“举手之劳。”海莉薇示意卡塔林跟她去客房。
这时，一直靠在墙边、仿佛在欣赏她们“姐妹情深”的赞迪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红瞳在月光下闪烁着不明的光芒。
“嗯……看来都安排妥当了？”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海莉薇和卡塔林，“那么，”他转向海莉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也该告辞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像是征求意见，但脚步却钉在原地没动。
海莉薇瞥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时间不早，学院门禁也快到了，你确实该回去了，赞迪克。”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卡塔林先跟她走。
“等等，学姐，”赞迪克却横跨一步，状似随意地挡住了海莉薇的路，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纯粹为你们安全考虑”的担忧口吻，“你看，这么大个别墅，现在可就剩你们两个女孩子，”他刻意朝熟睡的小梅里方向扬了扬下巴，“再加一个，‘特殊状态’的梅里女士。这安全系数……是不是有点低啊？”他一脸“我很担心”的表情，红瞳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
海莉薇停下脚步，黑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穿你了”。她平静地反问：“所以？”
赞迪克一脸理所当然：“所以，我觉得我留下来，提供一下‘安保服务’，非常有必要！毕竟，”他拍了拍自己算不上多么强壮但也绝不单薄的胸膛，“多一个……男性，总归安全系数高点，对吧？”
海莉薇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她沉默了两秒，然后用一种平淡无奇、却足以让赞迪克噎住的语气说道：“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大的‘安全隐患’。”
她刻意加重了“安全隐患”四个字，眼眸里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了然，若有似无地扫过他——暗示着这个“隐患”特指什么不言而喻。
卡塔林在一旁听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角。
赞迪克脸上的“担忧”僵住了，随即化为一种夸张的、被“冤枉”的委屈和幽怨。他微微睁大眼睛，红瞳直勾勾地望着海莉薇，拖长了声音控诉道：“学姐……你这话好伤人啊！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妙论派学子，怎么就成‘隐患’了？”
他看着海莉薇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可怜兮兮，甚至还带点耍赖，“再说了，学姐，你就不担心我？这深更半夜的，我一个男孩子，孤身一人穿过那些黑漆漆的巷子回学院……多不安全啊？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卡塔林这次是真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海莉薇看着他那副“我弱我有理”的表演，额角似乎跳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用更加平静无波的声音反问：“赞迪克，你铺垫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一圈……”她微微歪头，深色的眼眸直视着他闪烁的红瞳，一针见血地戳穿，“其实就是想让我开口留你？或者说，是你不想就这么回去？”
被彻底戳穿心思的赞迪克，丝毫没有尴尬，反而坦荡荡地迎上海莉薇的目光，眼中的委屈瞬间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被你说中了”的笑意和一丝……不甘心。
他微微勾起唇角，坦率地点头：“是啊学姐，我不甘心。”他的目光灼灼地锁着她，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留恋，“忙活了这么久，连个像样的‘晚安吻’都没有，就要被扫地出门……这待遇，是不是有点太惨了？”
他刻意强调了“晚安吻”三个字，眼神暧昧地在她唇上流连。
海莉薇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她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刚才工作时弄皱的衣领。整理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然后，趁着赞迪克因为她难得的主动靠近而微微愣神的瞬间，海莉薇毫不犹豫地伸手拉开了书房通往玄关的门。
“晚安，赞迪克。”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路上小心。以及，”她顿了顿，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明天早上，别迟到。你的‘核心算法模块’报告，还需要在卡派奇导师发飙前让他看到最终版。”
她用对方的学业课程项目提醒作为结束语，无情地掐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赞迪克看着门外清冷的月光，又看看眼前一脸“请走好”表情的海莉薇，最终无奈地、带着浓浓不甘和宠溺地低笑起来。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留恋地揉了揉海莉薇的发顶，低声说：“知道了，指挥官学姐。晚安。”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然后才转身，身影终于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海莉薇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庭院小径的尽头，这才轻轻关上门。
门外月光清冷，门内灯火温暖。
海莉薇转身，对上一旁卡塔林带着揶揄笑意的目光。她神色不变，平静地说：“学姐，这边请，我带你去客房。”
卡塔林笑着点头，跟着海莉薇离开书房。走到客房门口时，她忍不住小声调侃：“你家这位……还真是……嗯，精力充沛。”
虽然在雨林时海莉薇还不承认两人之间的猫腻，不过如今看来，恋情已定。
海莉薇脚步未停，只是耳根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似乎又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她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替卡塔林打开了客房的门，仿佛刚才门外那场小小的“拉锯战”从未发生过。
……
深夜，须弥城的港口——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透下惨淡的微光。
港口区白日里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海浪拍打堤岸的单调声响，和远处灯塔穿透薄雾的孤独光束。
一艘来自枫丹的客轮像个疲惫的钢铁巨兽，在浓重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靠岸。稀稀拉拉的、零星几个晚归的旅客裹紧衣服，行色匆匆地走过湿漉漉的栈桥，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城区的昏暗巷道里。
在这片近乎寂静的昏暗中，一个身影显得尤为突兀和格格不入。
康拉德·迪佩尔孤零零地站在码头冰冷的石板上。
他身上那套熨烫得一丝不苟、却明显款式陈旧过时的枫丹正装，在昏黄摇曳的瓦斯灯光下显得有些滑稽。领口系得死死的，勒得他本就因晕船而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青灰。
他紧紧攥着一个半旧的皮质行李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在这个陌生混乱世界唯一的锚点。他努力挺直那习惯性微驼的后背，试图模仿记忆中那些“体面商人”的姿态，但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眼睛却充满了神经质的紧张和一种与环境彻底脱节的茫然无措。
港口特有的、混杂着鱼腥味、潮湿腐烂木头味和远处香料仓库飘来的浓烈气息的湿热空气，对他来说如同毒气。每一次呼吸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飞快地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质鼻烟壶，手指微微颤抖地打开盖子，凑到鼻前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里面特制的、带着浓烈实验室消毒水气味的粉末。那冰凉刺鼻的气息冲入鼻腔，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酸水和脑中紧绷欲裂的弦。
“协助处理遗产……观察评估弗朗西斯.福勒……制造商业层面的混乱噪音……近距离试探阿瓦索……”迪佩尔像背诵实验步骤般，在喉咙里无声地重复着皮耶罗传达的冰冷任务要点。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擅长的是在绝对安静、变量可控的实验室里，与精密的仪器和冰冷的公式对话。而不是在这嘈杂混乱、人心叵测的世间，扮演一个需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顾问”！
想到要去接触那个刚失去父亲、情绪必然不稳定的少年，还要在阿瓦索那种据说目光能冻裂钢铁的人物眼皮底下搅风搅雨，迪佩尔就觉得后颈发凉，头皮阵阵发麻。
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冰之女皇那句关于“席位稳固取决于此次任务表现”的暗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让他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这次行动为了确保他的身份不会被教令院查出问题，他还专程乘坐游轮去了枫丹后再转乘船来到须弥。要知道他最不适应的交通工具就是轮船。
迪佩尔烦躁地看了看手中那张写着“刹诃伐罗学院”地址和“玛丽”联络方式的纸条，又极度厌恶地瞥了一眼港口外那片被黑暗笼罩、如同巨大怪兽般蛰伏的须弥城区轮廓。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强行投入了未知且充满敌意培养皿的微生物标本，周围全是不可控的变量和致命的噪音。
迪佩尔深吸一口气，再次被那混杂的气味呛得咳嗽，也终于像一个即将踏入刑场的人，硬着头皮，迈出了沉重而抗拒的第一步。
然而，他刚走出港口棚架的阴影，踏入通往城区主道的昏暗小径，一个带着明显愉悦情绪的年轻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咦？这位先生，这么晚了才下船？看您的方向……是去刹诃伐罗学院那边？”
迪佩尔浑身一激灵，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停下脚步，攥紧了皮箱，警惕地循声望去。
只见旁边的仓库屋檐阴影下，斜倚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利落的轮廓。他穿着裁剪合身、带有妙论派徽记的学院制服外套，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浅色衬衫。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微光的红色眼瞳，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迪佩尔，嘴角挂着一抹看似友善、却让迪佩尔本能感到不安的笑意。
少年手里还随意地抛接着一枚似乎是某种机械零件的小玩意儿，姿态慵懒而自信。
是妙论派的学生？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闲晃？迪佩尔脑中警报狂响。
“我……我是去刹诃伐罗学院附近。”迪佩尔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领口是否系紧，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努力模仿着商人的客气口吻，“请问阁下是？”
“赞迪克，妙论派一年级生。”少年——赞迪克停止了抛接零件的动作，那枚小玩意儿稳稳落入他掌心。
他直起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那友善的笑容放大，红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刚帮导师在港口的工坊调试完一个紧急项目，正准备回学院。”
他随意地指了指港口深处某个方向，然后目光再次落到迪佩尔身上，“看您这身打扮，是从枫丹来的商人先生吧？这么晚一个人走这条路可不安全，这附近巷道复杂，夜里不太平。正好顺路，不如一起？多个伴儿也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