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
京城的天空,那片灰色的区域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它像一块正在被水浸湿的麻布,无声地吞噬着夜幕中的星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它,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压抑。
恐慌已经达到了顶点。哭喊声,祈祷声,绝望的咒骂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又很快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所淹没。
钟楼,成为了全城的焦点。
赵玄亲自带队,将钟楼方圆三百步之内清场,神捕司的精锐和城防军的甲士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写着决然,他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但他们知道,自己身后就是监国女君,是这座城市最后的秩序。
王大锤扛着他的破军斧,就站在钟楼下面。他仰着头,看着楼顶的飞檐,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缩头乌龟,有本事跟爷爷真刀真枪干一场,装神弄鬼算什么东西!”
苏子羽站在他旁边,手里握着一柄长剑,目光紧紧地盯着钟楼的阴影处,一言不发。
临时宫殿内,苏青檀已经换上了一身戎装。她没有去钟楼,那是画师为她准备的“画布”,她去了,就等于落入了对方的节奏。她坐镇宫中,调动着全城的防务,有条不紊地发出一道道指令。她的镇定,是此刻城中所有军士信心的来源。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准备在钟楼与那个看不见的画师,进行一场决定生死的决战。
除了司马烬。
他没有去钟楼。
在距离子时还有一炷香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方向与钟楼截然相反。他的目的地,是城西,旧贵族张氏那片已经化为废墟的府邸。
……
司马烬站在张氏府邸的废墟前。这里曾经是京城最奢华的宅院之一,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那座诡异的黑色冰雕。
他没有理会那些,只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代表着监国权力的玉玺。他不是要用它来号令天下,而是要借用它与这座城池、这片土地气运的联结。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阎罗天子殿。
这一次,他没有拘任何人的魂魄。他只是端坐在宝座上,将玉玺的虚影托于掌心。玉玺散发出温和的光芒,与整座大殿产生了共鸣。
“以我之名,行审判之权。”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所有罪业,皆入我殿!”
他将玉玺猛地按在了罪恶簿上。
现实世界中,京城之内,所有与张氏血脉相连、或是与旧贵族利益集团深度捆绑的核心成员,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是在密室里商议对策,还是在佛堂里烧香祈祷,或是在家中坐立不安,都在同一时刻,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的魂魄,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身体里强行剥离。
下一瞬,阎罗天子殿的阶下,凭空出现了数十道身影。为首的,正是前几日被苏青檀打入天牢的张氏族长,张维。
“你……是你!司马烬!”张维看着宝座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其他旧贵族的魂魄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恐惧之中。
司马烬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喊。
“今日,不审尔等今生之罪。”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动,“今日,审尔等列祖列宗,百年之恶!”
他催动了阎罗殿最深处的力量,激活了那颗他此前从未敢轻易触碰的、维系着大殿运转的核心——归墟之心。
“群体审判!”
“罪业追溯——开!”
在大殿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张维的身后,凭空出现了他父亲的魂魄,他父亲的身后,又出现他祖父的魂魄……一个接一个,一道道属于张氏先祖的魂魄虚影,如同一条长长的锁链,向着大殿的黑暗深处延伸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不止是张维,阶下每一个旧贵族的魂魄身后,都出现了这样一条由祖辈魂魄构成的锁链。
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罪业,开始从那些魂魄锁链的最末端,被强行激活。
一桩桩被尘封的阴谋,一次次血腥的背叛,一代代人对土地和财富的贪婪,对权力的欲望,对平民的欺压……数百年来,这些家族累积的所有肮脏与黑暗,在这一刻,被归墟之心的力量彻底点燃,放大,凝聚。
整个阎罗天子殿都在剧烈地颤抖。那不再是单纯的罪状记录,而是化为了实质的、沸腾的、充满了怨毒与暴戾的能量洪流,疯狂地涌向阶下的每一个人。
“不!不——!”
张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他的魂魄第一个被这股来自祖辈的罪业洪流所吞噬,瞬间变得漆黑如墨,扭曲变形。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
现实世界中。
张氏府邸的废墟上空,天空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由纯粹的、浓郁的黑色能量构成的巨大漩涡,从那道口子里猛地钻了出来,并且在飞速扩大。
漩涡之中,没有雷电,没有火焰,只有无数扭曲的面孔在哀嚎,无数怨毒的诅咒在咆哮。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每一个能感知到它的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这股庞大的、充满了暴戾与污秽的气息,与天空中正在蔓延的“寂静之灰”,形成了最鲜明、最剧烈的对冲。
如果说画师的“寂静之灰”是想把世界变成一张干净的白纸,那么司马烬此刻创造出的这个罪业漩涡,就是一桶最脏、最浓、最无法被洗掉的墨汁,被狠狠地泼在了这张画布上。
……
钟楼之巅。
一道穿着青衫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飞檐的顶端。他手持一支画笔,静静地看着皇宫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模特准时赴约。
他就是墨单青。
他享受着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享受着猎物在恐惧中等待审判的感觉。
然而,就在他准备落笔,为这座城市画上点睛一笔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转过头,望向城西的方向。
在那里,一片浓郁的、粗俗的、充满了杂质的黑色,正在野蛮地撕裂他精心铺设的灰色画布。
墨单青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他脸上那副优雅从容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的愠怒。
“在一张完美的画布上,泼洒如此粗俗的色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
“真是令人不快。”
他放弃了等待苏青檀。
身影一闪,化作一道淡灰色的影子,向着那片罪业漩涡的方向,无声地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