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司马烬没有睡。
他送走忧心忡忡的苏青檀,独自回到房中,盘膝坐下。
他没有再去审判周延,而是将意识沉入了阎罗天子殿的最深处,那片由无数被审判者的记忆碎片汇聚而成的灰色海洋。
他在寻找。
“龙血藤”、“药商”、“南疆”……
以这些为引,他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飞速检索。很快,一段属于一年多前被他审判过的一个南方药商的记忆,被他从中剥离了出来。
那药商曾深入南疆密林,九死一生,从一个隐世的部族那里,用半船的丝绸换来了一张救治罕见植物的残方。他本想用来讨好某位权贵,却因贩卖假药,罪孽深重,先一步被司马烬送入了地狱。
如今,这道残方,成了司马烬敲开鬼手张那扇门的唯一钥匙。
他将那道古怪的方子从记忆中拓印而出,每一个字,每一种材料,每一步顺序,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第二天清晨,司马烬再次和苏青檀换上布衣,离开了大宅。
这一次,他的手上多了一张折叠好的麻纸。
两人再次来到百花巷的尽头,那座破败的小院依旧安静,只有晾晒草药的架子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还未等他们敲门,里面就传来了鬼手张那沙哑的声音。
“我说过,官府的人,不医。”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司马烬没有退缩,他推开木板门,走了进去。
鬼手张还是坐在那个小马扎上,但今天他没有侍弄药圃,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株濒死的龙血藤,眼神里是司马烬能看懂的惋惜和无力。
“老丈,晚辈并非前来叨扰。”司马烬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麻纸双手奉上,“只为昨日之言,呈上一方。此方或可一试,即便不成,也坏不到哪里去。”
鬼手张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黄口小儿,也敢在我面前谈方论药?拿走,别脏了我的地。”
司马烬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方中所用,不过是屋檐下的隔年尘,鲤鱼腹中的三钱鳞,配上半两无根水。皆是寻常之物,老丈何妨一观?”
鬼手张的动作终于顿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司马烬。用屋檐尘土和鱼鳞入药?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胡闹!可司马烬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动摇。
他犹豫了片刻,枯瘦的手伸了出来,一把夺过那张麻纸。
展开一看,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纸上所写的方子,比司马烬口中说的还要古怪。不仅用料刁钻,连炮制的手法和使用的时间都精确到了分秒,看上去不像是药方,倒更像是某种巫术的仪式。
“荒唐!”鬼手张将麻纸往地上一扔,“简直一派胡言!”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纸,脑子里飞快地推演着这方子里的药理。可越是推演,他就越是心惊,因为这方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完全违背了他毕生所学,却又在冥冥之中,似乎遵循着另一套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逻辑。
他看了一眼旁边气息奄奄的龙血藤,又看了一眼司马烬。
“罢了,罢了!”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烦躁地摆了摆手,“死马当活马医!要是治死了,老夫就把你这小子种在这土里当花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司马烬,拿着那张方子,开始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他从屋檐下扫来积攒的灰尘,又让苏青檀去巷口的水产贩子那里买来一条活鲤,亲自剖开,小心翼翼地取出几片鱼鳞。所谓的无根水,便是清晨还未落地的雨水,幸好昨夜下过一阵小雨,他在一片芭蕉叶上取了半碗。
一切准备就绪,鬼手张按照方子上的步骤,将几样东西以一种奇特的顺序混合、捣碎,最后用无根水调和成一碗浑浊的液体。
他端着那碗液体,走到龙血藤前,脸上满是凝重。他将碗里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浇灌在龙血藤的根部。
做完这一切,他便和司马烬、苏青檀一起,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一炷香,两炷香……
那株龙血藤,没有任何变化。
鬼手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毛头小子给耍了,正要发作。
突然,苏青檀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惊呼。
只见那株龙血藤枯黄的叶片边缘,竟真的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绿意。那丝绿意很淡,却在迅速蔓延。
原本因脱水而蜷曲的叶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那根看似已经失去所有生机的暗红色主干,颜色也变得鲜亮了一些。
它活过来了!
鬼手张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惊人的光。他猛地冲上前,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摸那片新绿,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手在微微发抖。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司马烬,声音都变了调:“这方子……你从何而来?”
“家传古籍中偶然翻到的一页残方,晚辈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司马烬按照早就想好的说辞,平静地回答。
鬼手张没有再追问,他知道问了也问不出真话。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司马烬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个医者,对未知领域被攻克后,那种无法抑制的好奇与兴奋。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罢了。看在这株藤的份上,老夫今天心情好。”他指了指苏青檀,“你,过来。”
苏青檀依言上前。
“什么毛病?”鬼手张问得直接。
苏青檀挽起右臂的袖子,露出了那个血红色的符文。
在看到符文的瞬间,鬼手张脸上那丝因为救活龙血藤而升起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没有立刻伸手,而是绕着苏青檀走了两圈,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那个符文。他的鼻子甚至凑近了去闻,眉头越皱越紧。
“伸手。”他沉声说道。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苏青檀的手腕上,闭上了眼睛。
司马烬能感觉到,一股微弱但极为精纯的气流,从鬼手张的指尖探入了苏青檀的体内,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咒印的源头探去。
片刻之后,鬼手张猛地睁开眼,松开了手,还后退了一步,仿佛那咒印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看着苏青檀手臂上的符文,又抬头看了看司马烬,嘴里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压抑:
“竟然是‘血魂追命咒’……”
“以心血为引,以魂魄为食,不死不休……好毒的手段!”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愤怒与厌恶的火光。
“无生道这帮疯子……还没死绝么……”